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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蒙拓收到信时,第一反应便是保护石闯,以防万一,只求为石家留下最后一重保险,此事石猛不会不知。
陆长英靠在暖榻上,膝间盖了一整匹白貂绒,大氅披肩,衬得人面容清贵颀长,只听他轻笑三声,“石猛当然知道。放在阿拓身边,进出紧随,阿拓手握重兵,自然可保石闯平安,此为其一。二人一向关系亲厚,既共贫苦,又共患难,如今阿拓以身试险保他平安,日后石闯即位当然会感怀一二,阿拓自然能钓台高坐,相安无事,此为其二。”陆长英食指修长,将垂下的十字纹窗框轻轻抬起,从缝中可见湖心亭中二人相处融洽和谐,“其三,当然也是至关重要的。石闯还未定亲,若他登基为帝,那么谁人为后?”
长亭顺着陆长英的眼神看过去,便见青瓦红漆,肃冬乍暖,草木葱郁,一着青缎海水江崖襦裙的姑娘靠坐在柱前捧书详观,一昂藏七尺的儿郎就坐在她身旁瞅着那姑娘详观,二人都认真极了,只是这儿郎看着看着便红了耳廓,渐渐蔓延到两颊。
醉翁之意不在酒,近水楼台先得月。
长亭微微眯眼,“石阔刚死…”
石阔刚死,身为幼弟的石闯如何能定亲!
“石阔死了,天下却还没大统。谁都看得出来,石家不是符家,石家比符家更强,手腕更铁血,野心更大。石家持续坐大,士族必定退让,我陆家家训乃孔孟之道,仁者无敌,若能海晏河清,天下歌舞升平,我陆家一退再退也无妨,只是其他士族会这么想吗?如何让新旧平稳交替,这看的是皇帝的本事,”陆长英一直很理智,语气平淡,“据我所知,石猛或许活不长了,此次石阔身亡带给他的刺激太大,如今只是强撑。”
所以有什么比让石闯与陆长宁结亲更好的方式来巩固石闯的地位,获取蒙拓的忠诚,得到陆氏的支持,赢得士族的宽容呢?
石闯毕竟不是石阔,石阔可凭一己之力达成目的,石闯不行。
陆长英伸手将窗框压下,一点缝隙都没留,语声清淡,“我准备答应。”
长亭再从缝隙中斜睨出去,叹气怅然,看向哥哥,“长宁是我娇养养大的,若要入禁庭和女人们为了一个男人厮杀,她不一定会赢。”
“别人走独木桥,她走阳关道,不需怵阴谋诡计,阳谋正道才是皇后应该做的。”陆长英再笑了笑,“其实女人能不能厮杀得赢,不看女人,看男人,若男人够硬气,女人何须下战场。若男人不够硬气,纵然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又如何?”陆长英再道,“石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正直、包容、坚定,不算绝顶聪明,可胜在个性谦和、理智。石阔多智近妖,反误了卿卿性命,当初他若是君子不立危檐,选择镇守建康,又如何会丢命?我当初不赞同长宁嫁入石家,亦有石阔这个因素在,青梢与他两情相悦数载,他尚且说舍就舍,何况他人?这个哥哥太危险了,无人可知他下一步想做什么。”
简而言之,石阔太有主见,不易妥协,于人于己,都是负担。
这样的人适合当帝王,因为他太聪明,不需要别人的建议,自己便能掌控一切,他是头狼,也是孤狼。
石闯不一样,石闯聪明但又不算很聪明,能纳谏从善,也能保持独立思考,君主应像大河,广纳溪流,而非宝石,一枝独秀。
陆长英早年受了亏,腿脚一直不算很好,坐久了腿会麻,佝身敲了敲膝盖,继而又道,“石闯需要陆家,陆家也需要石闯,士族与皇室之间要建立起一层牢不可破的联系,才能平稳和缓,反之就会针锋相对。哪一方被逼狠了,遭殃的都只有平民。我们必须为天下先。”陆长英看窗棂外摇摇晃晃有树杈剪影,终于笑了笑,“何况,长宁未尝不想嫁。”
于公,陆家需要挺身而出,当这个过渡段,代表士家给皇帝表达支持。
于私,长宁与石闯,也确实般配,又互有心意。
长亭喟叹一声,算作同意。
石阔身亡,为表哀悼,石闯服丧斩衰三年,可建康城中仍有“待石闯一出丧期,便与陆家嫡幼女定亲”这消息传出,当下更觉石闯即位板上钉钉,不必终日担心主上改弦易张,局势已稳,石家之势便势如破竹,连传捷报,岳老三一鼓作气巩固邕州,拿下高县与临沂,更是与黄参将汇合直捣黄龙,军临长治,倚靠太行山行军意在符稽。蒙拓被命在建康执掌巡城营卫司,万余人调至大营整训,练兵精兵,练将干将。春日未过,谢之容终于顺利产下一位明眸皓齿的小姑娘,陆长英甚慰,取名檀檀,庾皇后赐下宝玉十章,古籍百本,金银无数,十分荣宠。
镜园关门度日,年中,长亭被诊出有孕,蒙拓欣喜若狂,当下告假回府,终日守在长亭身畔,半步不离。长亭直叹这小家伙会看眼水,知道什么时候世道渐太平了什么时候才来,想来长成后必定是根知机的墙头草。
夏中,暑热,蒙拓一边摇扇,一边与长亭闲话家长,正看青叶拂风,见双喜急急匆匆地拿了封信笺过来,凑到二人身旁,小声说,“…丢在门房那里的,说是让我们来给将军传话,只说八个字,将军必定见他…城墙之下,二万人死…”
蒙拓陡然站起身来,疾声问,“来人何状?”
“门房说那人身高八尺,头戴斗笠,满脸络腮胡,似有意遮挡不叫人看见他五官相貌。”
蒙拓再问,“来人可还在门口?”
“不在了,走得可快了,把信笺一丢,话一说完就走了。”双喜答。
蒙拓接过那封信笺,展开一看,面容发沉。长亭探身去看,信笺上写明“黄昏后,校场旁,独身往”六字,长亭双眼微眯,“恐是有诈?故弄玄虚罢了,符稽尚未死绝,你若有事,于石家倒是很大一个压力。”
“旁人只知高台之变那日,崔家安排在城门外的那三万人溃散身亡,不足为惧。却不知,当初死的只有两万人,还有一万人是手脚都被捆在了一起的战俘!”蒙拓声音微沉,转过身去,认真与长亭对视,“阿娇,我必须去,若无不去,我一辈子都不知道是谁的恩德,帮我解了围。淡看世事去如烟,铭记恩情存如血,我应该去。”蒙拓似是宽慰长亭,笑了笑道,“或许他是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儿,当日以一抵万,只为人间正道。他若想我死,当日又何必管这个闲事?”
也是。
长亭想了想,手覆于小腹上,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蒙拓手执信笺,独身赴约,黄昏下,见有一人背对校场,身形高大,应当是个练家子,蒙拓还未走近,那人便听响动转身过来,蒙拓赶紧上前两步,抱拳于胸,朗声道,“在下蒙拓前来,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好叫蒙拓清楚当日是谁救某于危难之际!”
那人微微抬颌,发音生疏,“某,姓蒙,名进。”
那人的五官从斗笠的暗影之下渐渐清晰,高鼻深眼,瞳孔深褐色,一眼便知不是汉人,仔细一看却与蒙拓有四分相似。蒙拓身形大颤,心神似被重锤大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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