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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淑敏才将手边一个小小茶盅放下,不知服下了甚么药丸。此刻懒倚妆台,耳垂上一枚小巧的珍珠耳环发出明润的光泽:“燕燕预置了一条水下秘道,让她带你出去便是。这张地图上标注的是扎伊数百年来几处藏匿金银珠宝之地,大叔般四个皇子与传国玉玺都在此处。往后千千万万场恶战,每一样都要花钱。你留着慢慢用罢!”削葱根般的玉手伸出,在台上一张淡金色的旧羊皮纸上一指,嘴边露出一丝讽笑:“这些男人口口声声为我献出了一切,可这张地图呀,谁也没有对我提起过。他们北方蛮夷,能懂得甚么生死相许、白首深情?他们说的甜言蜜语,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话语娇柔,屈方宁却愈听愈是心惊:“姊姊,你……不和我们一起出去么?”
楚淑敏轻轻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长姊般的温柔之意:“嗯,我自然也是要出去的。”指尖点了点大叔般的人头,微微笑道:“你现在军衔太低,如两方开战,位微言轻,难以影响局势。你把我和这个人的头颅带出去,定是头等军功。你以此为进身之阶,十年之内,应可独当一面。南朝千万老百姓的性命,姊姊就交在你手上了。”
屈方宁听她话中之意,竟是让自己割下她的脑袋进献千叶。这一下骇得手足冰冷,颤声道:“不,不。要出去,咱们三个一起出去!你……不走,我也在这里陪你。”
楚淑敏静静一笑,柔声道:“小公子,你理会错啦。我们这样的人,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姊姊是个软弱的女人,苦苦挣扎至今,一天也捱不下去了。我自己享福,却把千斤重担都放在你一个人肩上。你当我怀着甚么好意呢?”说到末尾几字,眼圈也红了。
燕飞羽抢上几步,单膝点地,握住她柔软雪白的手掌,声音中已有乞求之意:“敏姊,我甚么也不要了,再也不打仗了。咱们一起回江南罢!一起瞧瞧你祖母,替她老人家捶捶背……再杀进相府,一刀砍了你那人面兽心、丧尽天良的父亲。”
楚淑敏面色已经如纸之白,一手轻轻按着胸口,似在强忍痛楚。闻言开颜一笑,轻声道:“徐燕华,你傻不傻?这些事情,我早就不在意了。我这一辈子,就是从一个地宫,到另一个地宫。我累了,不想再逃了……”指尖缓缓拢住燕飞羽手上的银色指套,一双动人心魄的秋水眸渐渐黯淡下去:“这些年比在江南时,也没有甚么不快活。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嘴角淌下一缕黑血,就此气绝。
屈方宁万料不到她决绝如此,见她神情安详,面色如生,想到她温柔的话语,不禁悲从中来,扑在她身上大哭。
燕飞羽反而远较他为平静,拭了拭面上泪珠,起身道:“苏公子,请借短剑一用。”
屈方宁哭得肩头耸动,倒转易水寒剑柄递了过去。只见燕飞羽一手挽住楚淑敏云鬓,一手执剑挥去,将一个芳华绝代的美人头割了下来。
他骇了一跳,哭声稍止。燕飞羽也不看他,径自道:“我们出去罢,带点干粮清水。你的宝贝坐骑怎么处理?”屈方宁这才瞧见井轱辘旁那头奄奄一息的白尾鳄,忙道:“我有东西在它嘴里。”燕飞羽更不答话,一剑斩落鳄首,将冰鉴掷了给他。二人收拾了些面饼腌肉,燕飞羽卷起羊皮地图,左手提起大叔般的人头,却将楚淑敏的头颅抱在怀里,领他出了斗室。门外道路逼仄狭窄,似是个地下矿井。屈方宁跟在她身后,在一团漆黑中钻山爬洞,不知过了多久,才来到一处略有光亮的地洞中。二人合力将头顶盖板打开,水流哗啦一声顺阶而下,灌入地井。燕飞羽道:“出口就在上方。七八天后积水流尽,便可出去了。苏公子,我们就此别过。”
屈方宁犹自沉浸在楚淑敏自尽的悲痛中,闻言只觉浑身冰冷,费尽全力才抬起眼来,望着她冷静得怕人的脸:“徐……徐姊姊,你万万不可如此。徐广将军……还有你亲人、朋友……日日夜夜,都盼望你平安归来。”
燕飞羽一笑摇头,背靠石壁坐了下去,小心地将楚淑敏的头捧在身前,目光中全是浓情:“苏公子,我从小到大,只有敏姊一个亲人。连她也不在了,却叫我到哪里去?她常常夸我心如钢铁,不下须眉男子。可是她不知道,我也是逼自己装出来的。我心里害怕得很……说到底,我只是个马夫的女儿。要是真正的徐小姐,一定不像我这么软弱。我本想回去再告诉她的,现在她听不见了……”说着,眼中落下泪来,在楚淑敏死去的嘴唇上深深一吻,一手握住小腹上易水寒的剑柄,就此再也不动。
屈方宁呆呆看着她垂下的长发,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席卷而来,再也支撑不住,跪在地下失声痛哭。
眼前大水滔天,气势恢宏的扎伊王宫连续轰塌,断壁残垣缓缓倾入水中,黑烟巨浪几乎遮蔽骄阳。
腰系长索的赤膊士兵自岸边小心翼翼地潜下,如黑豆般散落水中,四处搜寻幸存者踪迹。郭兀良亲自监督,指挥搜救。御剑高大的身影手执流火,远远立在白石阶上。越影在他身后咴鸣几声,复又喑喑地低下头去。
西北角上一段一人多高的地下管道从中断裂,秽物泻出,直没大腿。内里乌黑一团,只能高举火把徐徐前行。午时将至,管道深处忽传来一声兴奋的叫喊:“找到殿下了!”郭兀良又惊又喜,急忙跳入水中,大步上前迎接。果见必王子蓬头垢面,伏在一匹辨不出毛色的马儿背上,从管道尽头缓缓出现。郭兀良喜极而泣,也顾不得污秽恶臭,将他从马背上搀扶下来。什方等人一拥而上,将他从头到脚清洗一番,这才恢复了几分本来模样,只是多日不曾饮食,脸饿瘦了一大圈。郭兀良不断替他摩挲胸口后背,含笑带泪道:“幸而你平安无事!倘若有个万一,师父只能在金帐前自刎谢罪了。”千叶诸将也喜不自胜,连连合十念祷,感激真神保佑。
此时管道中欢声连连,又救出一批千叶士兵,乌熊几人都在其间。乌熊早就饿得脱了力,浑身赤条条的,白眼朝天地仰躺在地上,哼哧哼哧直喘气。亭名肚皮涨得鼓鼓的,都仁在水底拉人救人,两只手肘都脱了臼,自有军医上前救治。
御剑闻讯而至,见乌熊几人脱险,眼角不自觉地向几名获救士兵身上扫去,口中道:“带殿下下去休息。”转眼瞥见驮必王子逃出生天的那匹马儿,却是一怔:只见它洗尽铅华,露出一身雪样白鬃,不是追风是谁?
柳狐也衣袂飘飘地来到众人身边,环视四周,左顾右盼,惊疑道:“王子殿下,怎么屈队长没跟你一起么?”
必王子嘴唇一颤,旁边半死不活的乌熊早已一个纵跃跳起,挥拳向他脸上打去。郭兀良急忙拉开,怒道:“乌熊,你好大的胆子!”乌熊给人七手八脚按住,犹自剧烈挣扎,嘶吼道:“我打的就是他!臭不要脸的东西,我们老大救你性命,你却纵马逃走,将他一个人丢在鳄鱼潭里!你还他的命来!你他妈的……”吼到最后几句,满脸都是泪水。亭名几人在旁听了,也是个个眼睛通红,恨意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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