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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了一口茶,只觉入口甚苦,甚是涩口。见那茶汤色泽深黄,想来茶叶也不是甚么天台云雾、东崖雀舌,大概就是乡下人自己家采制的粗茶了。
再环顾四周,只见举室苍然,四壁空空,一样像样的器物也没有,床上的被褥都已经十分老旧,有的连内里的棉花都露了出来。
他心中一酸,便想把师姐缝给自己的新被子给他送来。
柳云歌见他心思不属,轮指一拨,急音密雨,将他目光拉了回来。这才收起心神,专心聆听。
杨晏道:“抚琴原是古今第一雅事,柳师伯又是这么一位不染凡尘的人物,想来这曲子也高雅清妙得紧了。”
朱靖脸现迷茫之色,道:“不是这样的。”
只听那琴声激昂高亢,繁密处似铁马冰河,高越处如一览众山,偶有低徊,也似龙吟浅水,伺机拔天飞去。朱靖听在耳中,只觉壮怀激烈,斗志昂然,似乎天地玄黄,上古诸仙,皆要劈山让道;八荒六合,万物众生,尽当俯首称臣。一颗心在胸腔里几乎熊熊燃烧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大干一番事业。
柳云歌见他满心兴奋,脸上大有跃跃欲试之色,微不可闻地苦笑一声,几个变调,琴音又转回了他平日所奏的模样。深幽,空远,好似一些曾经爱恨彻骨、最后却归于寂然的往事,又似一声来自无尽夜空中、遥不可知的叹息。
曲终收拨之际,天阙沉沉,长夜未央。一声空响,月满东山。
杨晏问道:“你呢?”
朱靖臊红了脸,小声道:“我……我睡着了。”
这琴声如细语低诉,听了一会儿,只觉身困眼乏,便止不住沉沉睡去。依稀只听见柳云歌自言自语道:“君山风露成绝响,不见人间秋月长。”替他盖上一张棉被,抱琴而去。
杨晏啧啧道:“柳师伯对你当真不错。你说之后自觉武功大进,也是拜师伯所赐么?”
朱靖用力点了点头。他自此夜之后,常觉身轻若虚,行走奔跑,都比平时快了许多。一招发出,往往剑在意先,经常一道精妙之极的剑招已经落在敌人身上,自己却没有反应过来,吓了一跳。纵跃闪避,更是轻捷了不少,有时甚至怀疑对手故意相让,否则一招招何至于发得如是之慢?想来再过几年,必有大成。
杨晏对这个小师弟甚是疼爱,丝毫不觉嫉恨,反而替他欢喜,笑道:“妙得很哪!最好能不知不觉发出一剑,把那个姓梁的捅个对穿才好!”见他一碗粥已经喝尽,便下楼去会钞。
朱靖收拾包裹长剑,准备下楼,忍不住从窗口看了一眼。只见早市渐散,人声沸腾,往来之客,密密如湖中鱼。那偷杏儿的小孩手舞足蹈,却是偷了一个竹圈儿,拽着那黑衫男人的衣袖,让他投枚。那男人既不理会,也不甩开,反正小孩儿也拉他不动,只当没这回事。
朱靖不禁一乐,心想:“这人个子这么大,脾气倒好。”
下楼一看,却不见师兄杨晏的身影。四面一望,全无相似之人。问询掌柜,只是摇头不知。
当下心中奇怪,想:“这一会儿工夫,师兄到哪儿去了?”
却不知杨晏刚下楼梯口,掌柜便上前告知,已有人为他们付过账了。他还道是晋王梁惜又来讨好,骂道:“狗东西死性不改!”不料掌柜支支吾吾,道付账者是一位头陀,自称普陀山南海派弟子,说今天这个东道,是他南海派慈悲为怀,送九华弟子临行的一碗……饭食。杨晏听他吞吞吐吐,厉声质问:“甚么饭食?”掌柜哆哆嗦嗦,瞟着他脸色,退到一丈开外,才颤巍巍说出“断头饭”三字。杨晏大怒,出门一看,西边巷口一个头陀背影一闪即没,当下不及思索,运起九华派独门轻功“雪浪三叠”,提气急追。料得小师弟在此无虞,那也不必知会了。掌柜的见他如此凶神恶煞,如何敢再跟朱靖提一个字?
朱靖抱剑等了片刻,不见师兄回来,左右无事,便往那青石板桥上行去。刚到桥下,便听得那黑衫男子皱眉道:“你这圈儿来得不干不净,是个赃物。我岂能跟你同流合污,干这勾当?”
第15章春山
朱靖一听他说话,顿时后颈一麻,似乎被人轻轻呵了口气一般,一时简直迈不动腿,心中只道:“这人的声音怎么恁般好听?”
那小孩儿也不好好说话,咿咿呀呀的,只是要把竹圈儿给他。那男人给他闹得没有法子,只得接过,随手胡抛,离那十二生肖隔了十万八千里,道:“喏,没中!”
那小孩儿哪里肯依,立刻就去拾那圈儿。早被卖杏子的一把捡起,再也不肯给他。那小孩儿呆呆站在桥上,头颈动了两下,竟似懵了。初阳之下,朱靖只见他口耳歪斜,眼仁无光,动作也不似寻常孩童灵活。顿时一愣,心道:“这小孩是个傻儿?”
那男人却向卖杏子的招了招手。卖杏子的立刻哈了哈腰,指自己道:“小的名叫宋老四。大官人有甚么吩咐?”
那男人道:“嗯,宋老四。那圈儿给我来几个罢。”
宋老四应声不迭,立刻捋了一大把圈儿,献给了他。至于要几个钱,是一点也不敢提的。人家都没有跟他计较衣衫的事情,他还能舔鼻子上脸的伸手要钱吗?
那男人也不挪步,原地伸直了两条长腿,擎了一个竹圈儿,向旗皤左上角的马套去。讵料那泡钉十分油滑,虽然套的方位分毫不差,却弹落了出来。
他一投不中,似乎有些诧异,打量几眼,道:“原来如此。”往桥板上一倚,一个圈儿随之掷出,正正地挂在泡钉之上。连投三个,无一不中。
那泡钉切面不过一个指甲盖大小,挂了三个竹圈,真是拥挤得很。似乎谁走路的风声大了一些,都能把它掀下去了。但这种美事显然不常有,宋老四只得赔笑点头,取下竹圈,捞起一把李子,不情不愿地落了几个给那傻小孩儿。
那小孩儿一拿到李子,撒腿就跑,边吃边警惕地回头观望,见宋老四并不追来厮打,这才囫囵吞枣地吃了起来。他一双手污黑油亮,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这么吃得几枚,杏子的汁水顺着手腕下流,也是脏黑的一片。这孩子也不晓得肮脏,见汁水滴下来,便大口去舔。
朱靖随师兄行走江湖,风餐露宿,向来没有什么讲究,粗枝大叶惯了的,见了都不禁皱眉。见那男人裤腿、袖子上全是油污手印,丝毫不以为意,不禁心中暗赞,一股结交之意油然而生。
那小孩儿吃罢杏子,抠了抠肚皮,琢磨了片刻自己是否吃饱,又偷偷走向宋老四身边,一双黑手伸向了桃子。看来杏子已经吃得不要了,想要换个新鲜的口味。
宋老四大急,立刻拿扁担棍儿打他的手,连声道:“马不带桃子的!马不带桃子的!”
那男人见状,笑了一声,道:“好罢,给你弄几个桃子。”
宋老四抱起扁担,抬眼望天,心中打定主意,无论他套中甚么,桃子都是不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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