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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的队伍在这里停了下来,嫁妆的箱子被散放在路边,满头大汗的众人都挤进阴凉的石岩下歇息,阿祖在龙婶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幺妹儿,要解手不?”她贴在耳边小声问。
阿祖点点头。
“青娃子。”龙婶大声招呼,一个十岁左右的娃儿跑了过来:“站这里守着。”
黑黑的娃儿点点头,将鼻涕用手背一抹。
龙婶拉着阿祖又往前走了七八十米,然后转向路旁的小树林,将口袋里的草纸塞过去两三张,然后急急提着裤子往旁边跑去。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发现红衣的阿祖站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上向远眺望,红纱的盖头被掀起来露出水汪汪的大眼睛。
“看啥?”龙婶脖子一伸:“哎呦!这里能看到油房弯勒,看,哪里就是杨家大院。”
阿祖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有大片白墙黑瓦的屋檐出现在视野里,四川农村常见坐北朝南的三边大院,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小小的半山坳,在往前是还有百米落差的山涧,青山松柏看不到底。
“婶儿,那白色的是什么?”阿祖用手一指,沿着大院边缘有蜿蜒白色的高高石墙,将整个院落圈围起来。
“那是垛子墙。”龙婶叹口气:“虽然咱们这里没小鬼子,但有土匪呢。”
四川历来多匪患,常有人用穷山恶水出刁民来形容四川的土匪,但实际上四川的土匪绝大多数并非食不果腹的农民,要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四川山多得很,老百姓随便往山旮旯一钻开个荒田养活一家子不饿死根本不是难事。
但四川难就难在收税,山路难行林密多野物,造就了四川彪悍民风,在土枪出现之前家家备有砍刀猎弓那是常事,自家吃不饱哪能交税?所以暴力抗税逃役的现象频频发生,官府无法只能组织自己的武装力量。但权位更替、乱世兵阀无数的小型武装团体被各势力排挤吸收,而没有吸收掉的这些人裹着逃战的兵油子,作恶杀人的逃犯,无赖的地痞流氓形成剿灭不尽的流匪。
跟活不下去要起义的农民不同,这样的悍匪手段更为凶残和恶劣,便是取代朝廷管辖四川的军政府也只能采取安抚的态度,杨家这样的大户一年有近一半的收入会通过杨县长流入他们的手里,再能做的大概就是守着这垛子墙自保而已。
龙婶拍拍阿祖的手:“这垛子墙就是防土匪的,住这里安全得很。”
姑娘站在山梁上看着那山坳坳里的大院子,还有那蜿蜒白色高墙镶嵌着突起的筒子楼,咋那么像鬼子的碉堡呢?
“走,下了这个山梁就到了,不能误了午时拜堂。”
☆、土枪与罂粟
山坡上多是针松和油柏,六月的阳光下散发出黏糊糊奇异的气息,沿着山路向下走到了山阴面,阿祖好奇的抬头张望,刚刚走过的向阳面的山林都不过两人高手腕粗细,这阴面的山林子里的油柏却足有四五米,一人怀抱大小。
森森然的绿荫遮挡天空,让常年不见阳光的树林里藤蔓纠结,湿气袅袅。这六月的天穿行其中居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因为脚下的青石上覆盖了薄薄的青苔,六七个娃子簇拥在了竹滑竿周围,黑乎乎的小手帮扶着抬竿,防止有人脚打滑摔着瓷娃娃一样的少奶奶。
从山梁上看到对面半山坳的大院,但是实际又走了足有一个小时,才下到山腰走上通往大院的宽敞土路,远远见到垛子墙上镶嵌的大木门敞开着,两旁的筒子楼上挤满了人,等迎亲的队伍一转过山坳路口便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大院内侧也吹奏起了喜乐与这边一唱一和在山间回荡。
“新娘子到哩。”有半大小子扯着嗓门喊。
对面答应着,片刻乌压压一队人迎了过来,队伍里也点起了鞭炮,喜乐响得更欢。阿祖有些紧张的攥紧拳头,透过红纱看着迎接的人群,四五十号黑色布衣的壮汉,领头的男子足有一米八以上魁梧无比,在四川普遍一米七不到的人群中很是扎眼。
待走到近前阿祖松了口气,这男人足有三十出头应该不是自己的新郎,只见他挥挥手身后的汉子们瞬间散到道路两旁。卡啦声不绝于耳,却是男人们摘下背上三尺长土枪,黝黑的枪口朝天,虽是塞填火药的土货,却也很有萧杀的气势,人群骤然安静娃子们仰起头眼神崇敬中带着憧憬。
龙婶脸白了白:“这是做啥子哟?”
“少爷吩咐地。”男人嗓子沙哑:“接少奶奶。”
话音一落便有比鞭炮响亮几十倍的声响炸在耳边,阿祖吓了一跳,本能的缩了缩脖子。突然想起几年前被老师拉到防空洞里躲避时,听到外面机关枪的声音,比这密集比这响亮,而且还有尖叫、嘶吼和哭喊,和那些相比,这土枪真的只是比鞭炮响亮而已,少了让人透不过气的死亡味道。
龙婶子也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等枪声平息后她翻了个白眼:“做怪精。”
阿祖没吭声,她也是见过乱世的,小鬼子占领上海后除了租界其他城区都做过梳理,三轮摩托像梦魇的低吼,雪亮的刺刀,土黄军服上残留的腥气,见过这些的人都不会被几十杆枪吓到,不如说某种程度上她比较欣喜于这种武力的保护,还未曾谋面的丈夫是个强者比是个懦夫让人安心,她见过太多女人被小鬼子拉走时男人无助低垂的头颅。
领头男人嘿嘿一笑,停顿的喜乐再次响起,小牛犊子一样的孩子欢呼着跟随红妆队伍继续前进,慢慢的那高耸的石墙在视线中变得有压迫力。长宽二尺二的整块青石垒成,足有三米高,而在山梁上看到的类似碉堡的建筑,真的是碉堡。
平整冰凉的水泥三层圆筒小楼,有瞭望塔、射击孔,在一旁白灰土墙黑黛瓦的建筑里显得那么醒目。只是如今小楼里外上下都挤满了村民,大爷大妈、叔伯婶子,姐妹兄弟,一张张黑黄的脸堆积着笑容,看着迎嫁的队伍进了大门还在指点议论着。
“主院去,主院去!”高大的汉子挥手:“等拜了堂好开席。”
娃子们发出欢呼声,但依旧簇拥在新娘周围,竹滑竿颤悠悠的继续向前,看着这不下两三百口人,阿祖刚刚没被土枪惊吓到的心提了起来,自己好像真的嫁到了不得的人家了。
主院在大院落的中央,黝黑高大的黑雕木梁,新红漆过的镂空花格木门木窗,到处张贴的大红喜字,宽敞平整的青石大院里挤满了人,娃子们自觉的散到了人群后面。重新围在阿祖身边的是一群上了年岁的老人,乌蓝板实的布衣黑布的裤子,粗糙绉列的手掌,黑黄风霜的面颊,笑一笑露出一口黄灿灿的牙,浓厚的烟叶味道传到阿祖鼻尖,还有老人身上特有的岁月气息。
滑竿停在院子中间,阿祖面前被让开了一条通道,这里被称为主院是因为这里有堂屋,供奉了家神财位与香案炉桌,齐膝的高门槛两旁有雕刻精美的小狮子,四扇巴掌厚度的漆黑大门都敞开着,醒目的是堂屋顶上用粗粗铁链悬吊的一口寿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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