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阵的王大胆儿自有一番怨气,他最近刚有了个相好的,本来不愿离家万里,却被王老爷逼得没法儿,只好留下女人独守空房,自己则餐风宿露,说不出的凄苦。他一肚子委屈,正没处泄,抬头见面前一个民夫,犹如一堵墙,挡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便借题挥,照其屁股就是一脚。他本指望能以此出出胸中恶气,不料这位孔武有力的家伙竟是个“银样蜡枪头”,屁股上挨了一脚,竟就势往下一坐,哇哇哇地大哭起来了。这一回连王大胆儿也没了主意,他试图上前劝说,却怎么也劝不住,于是整个队伍就在大路的正当间儿停了下来。
王大胆儿挠了挠头皮,想抬头看看天,然明亮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只好又低下头,去看仍在抽泣的民夫。他胆子虽大,却没法儿对付眼前的局面,只好使出哄孩子的手段,蹲下,柔声说道:
“行啦行啦,可别哭啦!挺大个老爷们儿也不怕人笑话。你要是不哭,到了前头,我让人给你下碗汤吃。”
这里所说的下汤即是下面条之意,别看放在今日显得微不足道,然在当年却是老百姓只能在梦中才可品尝的美味。一听说有面条可吃,不但地上的民夫瞪大了双眼,就连周围看热闹的众人也认为这准是在吹牛皮。王大胆儿被挤兑急了,只好指天誓,说倘或自己说话不算数就将王字儿倒写,其实他这是欺负民夫不识字,那王字若是倒将过来,基本上不还是个王字嘛。于是乎在一碗面条的推动下,如长龙般的车阵又扭捏着上路了,只有王大胆儿走的不十分起劲儿,因为他心中懊恼,不由得想到明日须走小道了,否则再碰上几个下面条的铺子,自己非成了穷光蛋不可。
话说这一行人直磨蹭到太阳偏西才停下来打尖住店。店老板见有生意上门,自然殷勤伺候,不但叫众伙计帮忙卸车,还给每人拿来一副热手巾板儿,让他们擦脸解乏。王大胆儿话覆前言,给每人都下了一碗捞面,就在别人都稀里呼噜吃面的时候,他却躲到了外面,怕是听见了声音,就要心疼死了。天黑以后,民夫与趟子手除了侃大山,聊女人之外便无事可做了。在当时一般人家都无钱点灯,至于羊油蜡更是有钱人才用得起的奢侈品,普通人只好摸黑儿上床,在被窝里梦游乾坤了。这趟走镖,麻三儿做了镖师,可以算是“高杆子点灯——光照十里”了;他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不必和其他人挤睡,于是就洗了脸脚,将刀枪细细擦了,而后便钻入被窝之中沉沉大睡了。
睡梦之中自是无所不有的,有回忆,有幻想,但统统模糊,混沌,却让人为之成瘾。在梦中麻三儿可以飞,可以潜入幽深的大海,像鱼儿一样的游,这使他喜欢梦,喜欢那昏天黑地的朦胧。然而每次在他享受这昏天黑地的朦胧之时,却常常要被吵醒,以前做下人的时候是被同伴叫起来干活儿,后来做徒弟的时候是被师傅叫起来练功,总之这美好的享受是很难淋漓尽致的。这不,又有人在呼唤他了。
他微微翻了个身,想将这飘渺虚幻的声音赶走,然而它却越来越明晰,几乎就如同在耳边呼唤一样清亮了。他不得不睁开了眼,先看到的当然是一团黑暗,接着便能分辨出从窗子投射而来的清冷月光了。那声音又自耳边响起,它当然不是飘渺的,而是分外真切,就好像有意绕过其他睡觉之人,直接钻入麻三儿耳中似的,因为只有他被唤醒了,外面仍是鼾声一片。
麻三儿先想到了鬼,一种专门儿在荒郊野外勾人的女鬼。她们会用一种娇滴滴的嗓音来勾人,只要你不搭腔,她们就没办法把你的魂魄吸走。于是麻三儿用被子堵住嘴,用枕头掩住耳朵,希望时间一长,女鬼感到无趣,自行离开。然而这所有的举措都不管用,那声音又飘忽而至,且在耳畔响个不绝,好像不将他叫出去便要誓不罢休似的。麻三儿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他心中的恐惧渐变成一团怒火,好吧,既然你紧逼不放,老子就要化作恶人,陪尔等玩玩如何?
他一面在心中暗骂,一面悄悄摸住枕下的刀把儿,用拇指轻轻顶开卡子,将刀轻轻抽出了一寸。恰在此时,那颤巍巍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了,他便不再犹豫,猛地用左腿踢开被子,右手顺势将刀抽出匣外,紧接着一个滚身,照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斜肩带背便是一刀。
这一连串的动作全无声息,势子又极猛,连他自己也差点儿被惯下床去。然刀是劈出去了,手感却毫无阻滞,如同砍中了一团烟雾。这会儿他才彻底清醒,不敢再有任何造次,而是定睛细看。这细看尚不如去朦胧的粗看,因为细看往往要动其心,其心一动便没有了先前的勇气与胆魄了。果然,仅仅一眼他便呆若木鸡了,只见在屋子的背阴处,站着一位女子,她飘飘摇摇,若隐若现,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真人,好在其面容和善,不似有什么歹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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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闪动双眸,轻启朱唇道:
“你休要害怕。我本是河中的蚌精,那日不慎被你掳走。你虽性子顽劣,却并未破壳取珠,且带我甚厚,我也是感激的。但毕竟你阳气充盈,非我等精怪所能承受。倘或你有善心,可将我放生于此店东二里的一口古井之中,我将感激不尽。”
言罢,她便柳眉低垂,竟渐渐消逝于房中了。
强烈的惊惧过后,麻三儿的手心和后背上满是涔涔的冷汗,他知道方才所见不虚,却与想象中的神迹相差甚远,而那股混沌的勇气也早就跑到爪哇国去了。他一边慌里慌张的穿衣服,一边想,幸亏待它不薄,否则现下焉有命在呢?他不敢细往下想,穿戴齐整后就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来到店外的水缸边。
借着清冷的月光,可以看见河蚌就沉在缸底,依然是那样的晶莹剔透,仿佛还在微微地着光。他不敢怠慢,急忙轻轻捞出河蚌,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而后才用一块包袱皮儿将其细细裹了,拴缚在背上。他仍记得蚌精的嘱咐,出门之后就急急向东,寻找那口古井。
此时恰是鬼呲牙的时候,路显得格外难走,好在他已走惯了夜路,心中倒不惊慌。约莫走出了两里路,只见四下荒草丛生,到处是荆棘和灌木,也看不出那古井藏在何处。他稳了稳心神,深吸了一口微微凉的空气,使自己冷静了下来,再细加辨识,便现端倪了。原来正值深秋时节,左近的草木已近枯萎,唯有一处灌木依旧郁郁葱葱,颇为不凡。他走上前,拨开枝桠,现灌木丛中确有一口古井。井沿儿都是由古旧的方砖砌成,黑夜里辨不清颜色了,但方砖上苔藓斑驳,至少是前朝的古物了。他小心的探出头,从井口的边沿看下去,只感觉幽深无底,一股凉气使人鼻中刺痒,几乎要打出喷嚏来。麻三儿确信井中有水,急忙退后几步,将背上的包袱放下,取出河蚌捧于掌心,只见那蚌已双壳微启,似乎是张口预言,又似乎非常期待。麻三儿不敢怠慢,小心地将河蚌捧至井口,两手一松,使它落入了井中。耳听得水花喷溅之声,他才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周身无比的轻松。在这里,我们尚需要补充一句,这口井并非普通的水井,而是下通江河湖海,乃是个了不得的去处,麻三儿在此放生,便种下莫大善因,向后必有善果回报,此是后话,当下暂且不表。
放生了河蚌,麻三儿的心头轻快了不少,却也觉若有所失。他在清凉的夜风中了会儿呆,才慢吞吞地去拾地上的包袱皮。不想那包袱皮软塌塌的,只稍微一抖,里面竟然滚出一颗珠子。这颗珠子足有鸽蛋大小,虽然天空的星月已然隐去,它却依然熠熠生辉,好像能自己光一样。麻三儿强忍着剧烈的心跳,小心地俯身拾起,托在掌心细看,见此珠光分五色,流光溢彩,晃得人意乱神迷,几乎就要昏睡过去了。他连忙闭上眼睛,心中却不断地祷告,一会儿是感激蚌精,一会儿又拜服于列祖列宗的庇佑,混乱了好一阵,才在一声报晓的鸡鸣中醒过盹来。
他将珠子揣在怀里,贴肤放好,弃了地上的包袱皮,撒开两脚,回了客店。待他进入店房,方才现,由于天色尚早,一众懒鬼竟没一个起来的。他蹑手蹑脚地回了屋子,找块绵软的纱巾将珠子裹了,因其乃寒凉之物,不敢与火丸放在一处,而是将其连同书信一并放在了包袱的最底层,这才脱衣上床,将大被蒙头,睡了个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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