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经笼罩了这一片旷野,风沙凛冽,少将在薄暮里静静望着那座石墓。高窗上那只蹲着的蓝狐回头看了他一眼,终究一声不响地转过了头,溜下去消失在里面的黑暗里。孑然一身的小蓝,是要回到墓中长久地陪伴师父吧?那样黑的古墓,没有生气、没有风,没有光,只有地底涌出的冷泉和门外呼啸的黄沙,伴着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那样黑的古墓……会不会和他幼时记忆中那个地窖一模一样呢?
云焕闭了闭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手,从篝火上拿起一串烤得发焦的肉串,凑近唇边,咬了一块下来,机械性地咀嚼,喷香的油脂沁出了嘴角。
终归,什么都结束了。
黑暗一片的神殿深处,云烛只听见自己极力压低的呼吸细微地回荡。
没有其他丝毫声音。如今外头是夜里还是白天?已经跪了一日的脚麻木得没有丝毫感觉,然而她不敢动。黑暗隔绝了凡人的所有视觉,可她知道智者大人在这样的黑暗中,依然能洞若观火地看到所有的一切。
自从云焰被逐下白塔、她冲入神殿求情以来,已经过去了不知多久。
智者大人……到底在想什么?凌驾大地之上的伽蓝白塔顶端,她陪伴了智者十多年。而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始终没有看到过一次智者大人的真容,有时甚至感觉不到黑暗中那个人的“存在”。
不知道弟弟在西方广漠里今又如何……可曾完成任务?可曾夺回如意珠?隐约间,云烛回忆起智者大人刚才的话:“如果你弟弟活着回到了帝都,我或许可以帮他一次”大人的意思、是说弟弟此刻在砂之国,会遇到生死不能的危险境地?可能无法活着返回伽蓝城?怎么会?
云焕自小有着刚强酷烈的脾气,便是八岁时被匪徒拘禁长达数月,也不曾折损心智。长大后更是勇冠三军,破军少将之名响彻云荒。有什么会让他在那群沙蛮子里,遭遇那样的危险和挫败?
门外忽然有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让神思涣散的云烛悚然一惊。谁?有谁居然上了白塔绝顶的神庙?云烛在黑暗中挪动双膝,支起肩膀细听,那是靴子踩踏着云石地面,从节奏和频率可以听出是军团中军人所特有的。
巫彭?在她刚想到这个名字时,脚步声中止在九重门外——那是智者定下的外人所能到达的最近距离。然后,传来了沉闷的下跪声,巫彭的声音从重门外清晰而恭谨地传来:“巫彭拜见智者大人。”
出了什么事?这般单独前来觐见,是因为……弟弟出了不测?云烛一个激灵,脑子一下子乱了。黑暗中,只听到智者大人含糊地笑了一声,仿佛巫彭此次前来全在他意料之内。
“因为事关紧急,属下斗胆连夜前来禀报大人。”
巫彭的声音继续传来。
暗夜里,云烛听到智者以特有的喑哑声调说了一串话语。她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想传达这个旨意给门外的巫彭,但长年沉默造成的失语却让她张口结舌。前任圣女在神殿里睁大了眼睛,努力挣扎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云焰已被逐下白塔,神殿里已经没有其余圣女可以传达智者的口谕。
然而,智者只是含糊地笑了笑,显然是将指令直接传入了巫彭心里。得到允许,巫彭继续用急切的语声说下去:“据属下查知、千年前湮灭的‘海国’如今死灰复燃,鲛人传说中的‘海皇’重现世间!一个月前,在桃源郡,云焕少将遇见过一个鲛人傀儡师,那个鲛人有着惊人的力量,竟然赤手将一架风隼撕成了两半!”
云烛都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海皇复生?
然而暗夜里又传来几声低沉的笑,云烛不知道智者大人用念力直接对巫彭说了些什么,只听巫彭声音惊惧,一迭声地分辩:“属下愚昧、对于云荒千年前历史不甚了了,最初也不信,只当是下属失利后夸大复国军的实力罢了。一时大意愚昧,并非刻意隐瞒……”对于智者那样的笑声感到畏惧,巫彭继续解释:“所以不敢惊动大人,暗自派细作去复国军内部刺探。直到最近掌握了确切证据,才来禀告。因为前些日子皇天持有者也出现在桃源郡,所以属下担心……担心那些空桑余孽和鲛人会联手对帝国不利。”
暗夜里的笑声消弭了,智者的声音忽然凝定下来,简短说了几个音符。:“果然十巫里第一个来向我禀告海皇出现消息的,还是你,”这一次,云烛清清楚楚地听到智者大人开口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你的眼睛,还算比他们几个看得更远一些。”
智者大人是在夸奖巫彭元帅?云烛有些喜悦,却说不出一个字。
“云荒动荡已起,请智者大人下令收回五枚双头金翅鸟令牌,使天下归心,让帝国上下进入枕戈备战之境吧!”
巫彭显然早有打算,不慌不忙地将想说的话说完,“属下虽然失去了一只左手,可即使只凭单手提点三军,也定可为大人平定云荒!”
收回五枚金翅鸟令牌?进入枕戈备战之境?云烛忽然间觉得一阵心惊——收回下放给总督和族长的令牌、就象征着帝都将直接管制各个属国——那是在面临变乱之时才采取的严厉措施!
而每次在统治受到挑战时,沧流军队的地位便会急剧上升,凌驾于一切。帝国元帅在动乱期间掌握一切权柄,调动物资、分配人手、统一帝国上下舆论……那时候连位极人臣的国务大臣都要听命于他。
五十年前霍图部叛乱,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起义,两次动乱之时巫彭元帅的权柄便扩张至极。然而毕竟都是一些不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叛乱,不久动乱平息,便剩下了朝野之上的门阀内斗——国务大臣巫朗虽不懂军事,可为政之道却老辣,战乱平息后不出十年,便又渐渐夺回了控制权。
自从帝国建立以来,百年中朝廷上军政的天平、就是如此左右摇摆,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十大门阀内部纷争激烈,党派之争更是千头万绪,如今,如果真的空桑遗民和鲛人复国军勾结到了一处、只怕免不得又要起一场腥风血雨——而这一场风雨之猛烈,会比百年内任何一场都剧烈吧?
所以,今夜巫彭元帅才会单身觐见智者大人,以求夺得先机?帝都的政局、又要翻覆了么?因为震惊、云烛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脑子里涌出无数念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静默。智者大人没有回答那样惊人的请求,应该是直接将命令送入了巫彭元帅的心里。然而,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样的回复,巫彭却没有再问一句。顿了顿,继续吐出了下一条禀告:“此外,属下有一事禀告智者大人:征天军团的破军少将云焕、日前在砂之国曼尔哥部的村寨苏萨哈鲁,顺利寻回了如意珠。”
暗夜里,云烛只觉脑里一炸,血冲上了额顶,因为激动眼前一片苍白。
“啊——”再也忍不住,巫真云烛发出了惊喜的低呼。
“但是沙蛮子勾结鲛人复国军试图阻挠帝国行动,云少将不得已采取了一些措施、才迫使那些人老实交出了宝珠。”
仿佛顾虑着什么,巫彭的语速慢了下来,字斟句酌地禀告,“曼尔哥部族长罗诺和复国军勾结,买通云少将的傀儡湘,意图窃取如意珠。云少将为追夺宝物,已将附逆作乱的苏萨哈鲁村寨夷为平地。”
将苏萨哈鲁夷为平地——欣喜若狂之中,云烛没有留意这句话背后的血腥意味。“做的好。”
黑暗中,智者忽然低低地笑了,同时用含糊不清的语声赞许,“破军。”
听到了智者的回复,巫彭猛的松了口气——他抢在巫朗他们发难之前、主动将云焕在砂之国的暴行上禀,试图以成功夺宝来掩过那些血腥。果然,智者大人没有深究——那巫朗巫姑他们一伙人,是再也没有借口了。
有了智者大人“做的好”三个字的评价,就算云焕杀了曼尔哥全族、回到帝都后巫朗他们也无法以此为根据对云焕发动攻击——这一下兵行险着,算是押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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