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在偏殿接见李未央——这次接见,显然是出乎李未央的意料。
两侧十数名一色青绿锦袍的太监拱手谨立,李未央从容地从他们跟前走过,踮着脚尖走上台阶,大殿内弥漫着一种香气,曾经居住于宫中的她知道,那正是长期礼佛的人才能沉淀凝结出的檀香。而这位皇后娘娘,李未央对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她在佛祖跟前呆的时间久,不代表她就是个慈善的人。
李未央并不抬首,俯身便拜,拜过之后便双眼视地,没有动弹:“臣女未央,见过皇后娘娘。”
“你抬起头来。”
一个威严的女声冲进她的耳朵,这个声音是那么的清冽,那么的坚硬,像极了冰冷的玉石。
李未央抬起头,皇后看起来四十有余,身材也颇瘦小,却有一股凌人的霸气,与张德妃、柔妃等人比起来,她的容貌只属于中等,或许是为了掩饰这一点,李未央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的妆饰分外隆重,今天也是如此,不过是见一个臣女,她的发髻上却戴着九尾凤凰步摇,上面缠着足赤黄金的璎珞,说话的时候,那璎珞也随着颤颤的轻微作响。
李未央迅速地垂下目光,长时间盯着别人的眼睛看是极度无礼的,更何况是对皇后这样的人。
皇后端坐在座上,看着李未央的目光高贵而冷酷,在看到她过于平静的面容时,皇后那描画地极为精致秀丽的眉不由微微蹙了起来,她仔细地问起李未央的年龄、名字,看似是些无用的家常话,其实是在看她的思维是否敏捷,口齿是否伶俐,甚至推测她的个性——真正懂得识人的人,听她说话就可以判断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未央没有露出一丝的胆怯,非常镇定地回答皇后的每一个问题,语速很慢,态度恭敬,却绝不卑微。
“很好,从前只听陛下说起你,今日见到,果真是个聪明的姑娘……”皇后微笑点头,虽然她嘴里说“聪明”,仍然是满脸的威严。
李未央只是道:“多谢娘娘夸奖,臣女愧不敢当。”
皇后忽然来了一句很可疑的话,“听说昨天出了一件事。”
果然来了,李未央微笑道:“不知娘娘所问何事?”
皇后笑了笑,却不答话,本就不大的殿内一时静极了,只听见殿外的画眉鸟有一声没一声倦懒的叫着。午后闷热的光线里,皇后的常服是极薄的紫色,左襟绣着一株牡丹,重重的娇艳,国色天香。皇后的笑容慢慢消失,声音沉静如水,缓慢地一字一句:“有人诬告蒋四公子掳走了李家的五小姐,此事可当真?”
诬告两个字,已经定下了皇后对此事的态度。让李未央觉得铺天盖的寒冰迎面袭来,从心到身,连同魂魄,都是冰凉。她缓缓扬起脸来,双眼掩盖在睫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丝迹近于无的冷笑,淡淡地回答,道:“娘娘说的是,蒋四公子掳走了舍妹。”
她省去了诬告两个字,皇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颇有点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看似平静的少女。然而李未央竟然仿佛没有惧意,那双乌黑的眸子中,神色流光闪动的极快,快的让皇后的心骤然就沉了下去。
她召她来,是为了让她闭上嘴巴,不再提起那件事,可显然,对方好像根本听不懂她的暗示一样,丝毫不改初衷。
晌午后天闷热得出奇,殿外倒还好,殿内却连一丝风也没有,火燎一样的热,皇后的心情因此更加烦躁,冷笑了一声,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妹妹也很难嫁出去,你还要固执己见吗?”
这么说,皇后是想要私了了,希望李家当作吃个哑巴亏,然后将女儿许给对方做妾。这跟蒋南当初的想法,显然是一模一样,毕竟还没有谁能半点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和名声的,若是闹大了,谁也讨不了好。蒋南就是笃定李未央是个聪明人,不可能情愿出家或者自尽,一定会宁愿做妾,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做出这种行为,可他没有想到,李未央会拉出一个李常喜来。对于李常喜这样一个被家族放弃的人来说,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娘娘,不是未央固执己见,而是当时看到这件事情的人实在太多了。”
李未央柔声地说道。
皇后哑然,她当然也知道这事情难办,不难办,国公夫人不会强撑着病体来求她了,思及此,皇后黝黑深沉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向着李未央:“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你改口,这事情就能解决。”
李未央并不愤怒,只是向皇后温柔微笑道:“娘娘,臣女自然会按照娘娘的吩咐做,可是姚大人呢?他的那些官差呢?您知道,姚大人是连陛下的话也固执地不肯听的,到时候两厢口供对不上,陛下会以为臣女是在欺君罔上,这样的罪名,臣女怎么担当得起呢?”
皇后一下子蹙紧眉,神色严肃,几乎起了怒意:“你的意思是说,若要你改口,除非姚长青也松口吗?”
李未央委屈道:“娘娘,臣女是实话实说,不然,您让臣女怎么说,臣女就怎么做。”
皇后盯着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好。说她违抗自己的旨意,她一句不答应的话也没说,说她柔顺,可她压根什么都没答应。这丫头,还真是和国公夫人说的一样,如同泥鳅一样,滑不溜丢。她不由直接捅破那层窗户纸,道:“难道你领会不了我的意图吗?我是让你说你妹妹和蒋南是幽会!听懂了吗?!”
是幽会,不是劫持!皇后就是这个意思。
李未央仿若十分惊讶,道:“幽会?五妹和蒋四公子是在幽会吗?臣女完全不知啊!哎呀,这丫头实在是太大胆了,居然把幽会说成是劫持!”
皇后压下心头恼怒地站起身,紫金凤纹的裙裾拖出极细微的窸窣声音,一旁的女官连忙俯下身去,不敢抬头。皇后面色不善地盯着李未央,慢慢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再说一遍,陛下问你的时候,你应该知道怎么说!”
李未央躬身揖礼道:“臣女谨尊娘娘懿旨。”
李未央走出去后,皇后以手抚额,她开始觉得糊涂,这丫头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自己要是能动摇姚长青那块骨头,还用得着让她改口吗,只要证人能改变证词,一切就还能够收场……
一旁的女官看自家娘娘头痛,不由摇头,娘娘这两年为了太子心力交瘁,竟然连这样的小丫头都已经看不明白了,人家分明什么都没答应她,她还以为目的已经达到了呢……
从头到尾,李未央顺着皇后的话说,甚至是在重复,根本没有表达过一句会改口的意思,而皇后娘娘,显然是误会了。
皇帝的正殿里,蒋家的人、李家的人,姚长青,蒋南,李常喜,太子、三皇子拓跋真、五皇子拓拔睿,七皇子拓跋玉竟然一个都不落。显然,这消息已经渐渐传扬开了。李未央慢慢走进来,蒋国公夫人目光阴冷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吃掉一般凶狠,只是那拄着拐杖的身体,已经泄露了她的外强中干。
李未央看了国公夫人一眼,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早就猜到,这个老太婆是会来的,而且,照她原本预料的一样,她病的不轻啊。
皇帝坐了正座,正色道,“本来这件案子应该交给刑部和京兆尹会审,但你们两家都是我大历的基石,所以朕要亲自来听审,下面站的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看着,再不会冤了谁去!国公夫人年事已高,赐座。京兆尹,你接着审案子。”
国公夫人身上穿着一品夫人的服饰,格外的老态隆钟,颤巍巍的谢了坐。
蒋南面无表情,谁也不看,李常喜低着头,一副伤心过度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却是她原本受到的惊吓已经缓过来了。唯独李萧然,面色十分的古怪,他不理解,怎么李常喜突然就不疯了。其实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之前李常喜因为那件事情大受打击,一下子精神失常,可是李萧然已经将当时知道的所有人都封了口,现在外面人只知道李家五小姐出去养病,并不知道她是什么病,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来四姨娘悄悄延请大夫去看诊,李常喜的疯癫本来也不是那么严重,便慢慢恢复了过来。
姚长青冷声道:“蒋南,可是你强行掳走了李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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