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螳螂跳过来,猛戳撞柱家伙拽扯裤子之手。撞柱家伙猝痛脱握,摔坠楼下。着火的棚壁倒塌,覆没其影。有乐忙拉我上来,拽着便跑避烟焰溅撒之处。我懊恼道:“那条裤子也跟着掉下去了。”有乐捋起我身上穿着的长衫一瞧,安慰道:“我看没事,你里面还有一条跟长裤差不多的大短裤,仔细一瞧,其式样又有几分类似‘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在他家门口打铁之时所穿的那条。根据史籍记载,当时钟会拜访,嵇康故意不理睬。然而他毕竟是偶像,估计钟会碰了一鼻子灰以后,回去也仿照这种式样做了一条与嵇康同款的大短裤,以表明自己亦跟嵇康一样高雅。《诗经·秦风·无衣》曾谓‘与子同泽’,泽为襗字。亦属于裤类,意思概指‘想跟你同穿一条裤子’。这种先秦时代高雅的风气不只使钟会深受熏陶,更影响到我们那个时候的秀吉,使他在一两千年后仍然热衷于赠送裤子给人穿……至于你这个小妞儿,穿着一条大短裤跑在三国时代,此趟经历也算神奇了是不是呀?”
我听到这里,苦恼之情稍减,忍不住说道:“经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你觉不觉得秀吉有几分貌似没长黑眼圈儿的钟会?”长利跑在后边,憨问:“哪里像?”我约略描述道:“脸庞很像,就是尖了点;眼睛很像,就是小了点;胡须很像,就是多了点;身材很像,就是矮了点;声音也很像,就是粗了点。”长利憨笑道:“然而我觉得钟会像小猫熊,秀吉像猴子跟老鼠结婚后生出来的小孩儿。”
有乐拉我避过一根燃烧坠落的梁木,说道:“先且不要再提这些,免得我又伤心。赶快离开这里,跑回那片雾林,然后咱们尝试穿越到更早些时候,看能不能让钟会别死……”
“你们都要死,”一人沉哼道,“谁也并非无辜,全皆死有余辜。刚才听闻提及嵇康,他就死得冤枉吗?嵇康写《释私论》,说君子应该显情坦荡,若隐匿则有私,虽貌似善而亦非;不隐匿则为公,虽貌似非而可无大非。一个正直的人,应该敢于公开自己的经历与观点,若为伤害自己的恶人隐匿其罪行而不追究揭露,看上去宽宏大量,实则是纵容恶行,让恶人逃脱其应得的惩罚。文章写得那样亮堂,可他真的做到了吗?嵇康的好友吕巽看上弟媳美色,灌醉弟媳徐氏,乘机染指得逞。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吕安得知后遣走妻子徐氏,并将丑事告到官衙,徐氏羞愧难当,自缢而亡。随后吕安与兄长母子为此发生争吵,并把这事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嵇康。吕巽任职司马昭的长史,属于司马家族府内幕僚。出于种种顾虑,嵇康安抚吕安,为他家的名誉着想,觉得家丑最好不要外扬。由于嵇康的出面,吕安终于撤诉。谁知吕巽忧心把柄操于人手,遂反诬吕安‘挝母’不孝。司马昭于是将吕安下狱。嵇康与吕巽绝交,写《与吕长悌绝交书》。世人以为钟会因与嵇康有隙,利用这机会中伤,于是司马昭斩首嵇康、吕安二人。其实正逢司马昭提倡尊儒,厉行‘以孝治世’,要抓典型违悖孝道之人,杀一儆百。因而向来贬低儒家礼教而热衷谈玄修道的嵇康也跟你们一样撞到刀口上了,会写东西有什么用?掌权之人有无数个借口收拾你。没有谁笔下不犯点儿疏漏,一万个字里挑出一两个错误,就让你写的东西没戏。运气好的人撞上了风口,连猪也有机会飞上天转一转。运气差就只能撞到刀口,再会飞的神仙也要掉下地。”
我伸头一瞧,看到那个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据桌而坐,在火光烟焰弥漫之间仰面冷觑。小矮子拾刀悄欲爬近偷袭,束髻男子面未稍转,一只手端碗饮酒,却用另一只手抬起桌上搁的硬弩,飕发一矢,将小矮子射翻于墙边。
有乐见束髻男子抬弩朝楼上指来,忙拉我退避。束髻男子突然闷哼一声,踢桌掀飞。桌底飞快地爬开一个侏儒儿,接连避过弩射,往暗处钻窜没影。束髻男子急要起身追击,却又跌坐而回,咬牙搐颊,从腹下抽出短刀,投去戳墙边悄爬欲溜的小矮子,插在腰后,小矮子叫了声苦,更爬飞快。旁边几个乌笠之人持矛追搠,纷往墙影里乱戳,不知有没扎着。未容我多瞧,数名乌笠汉子攀登陋梯,衔刀往楼上急爬。长利连踢几下,没蹬开他先前搬来的陋梯,反有更多人咬着刀子攀上楼。
“上来了。”有乐掏出黑骨扇,摇了一摇,转面问道,“咱们三个打他们十来人,应该不是完全没有胜算对吧?”
我捏拳一挥,见无反应,摇头说道:“就看你们了。”长利倒退几步,发足蹬向棚壁。有乐摇扇惑问:“你要干什么?”长利踹棚说道:“把墙壁踢开,然后咱们跳出去。”有乐见他踢得剧烈,便伸扇一指,告知:“然而你后边就有一面打开的窗子,先前有些人从这里跳走……”长利噢了一声,转身到窗口张望,咋舌儿道:“好像很高的样子。”随即大叫,其声虽然也很嫩,却把我吓一跳,愕觑道:“嚷什么?”
长利伸剑朝外一指,我眺往窗下,只见信澄以巾掩面,着地翻滚,从树丛里穿梭而出,拣了根长篙子,搬到楼下撑住,斜擎篙子,将末梢推近窗边,招呼道:“赶快滑下来!”我见竹篙摇晃欲倒,伸手一碰,便歪向旁边,难免不安道:“这样子行不行呀?”
眼见乌笠家伙纷攀上楼,有乐忙推长利,催促道:“你先跳!”长利蹦出窗外,抱住竹篙滑落,一下跌坐在地,咧嘴而起,拍股走开,仰头说道:“还行,但是不要滑太快……”有乐没等听清就推我跳出窗外,我抱着竹篙之梢,一溜而下,滑得飞快。长利在下面捂眼说道:“这下会很痛!”
();() 我正感不妙,只见信孝急跑过来,从股后拽出一把椅子,推到我臀下。长利移开捂眼之手,忙去信孝后边侧着脑袋惑觑道:“如何竟能从后面拉出一张椅子?”信孝反手从腰后拿出一块软垫儿,用嘴吹涨,铺在椅子上,说道:“一张够不够用?我这儿还有垫子……”我急滑而下,落坐软垫椅上,顾不上喊疼,连忙走去侧觑信孝腰后。这时有乐也从窗口跳出,由于信澄亦随长利转去信孝后边歪着脑袋察看究竟,长篙没人撑着,有乐歪坠树丛里,发出懊恼的叫声,我们转头寻觑道:“他摔去哪儿了?”
有乐正要爬出树丛,瞅见乌笠家伙纷从窗口纵落,连忙又缩回脑袋,在里面叫唤:“追出来了,快往这边跑!”
长利惊啧道:“这么高也敢跳……”我望着乌笠家伙接二连三纵身而下,往地上摔了一堆,斗笠翻滚四处。我随手拾了一顶,跳下楼的家伙不顾摔得吐血,爬起来欲抢,长利拉我便跑。信孝拖着椅子跟随在后,一个乌笠家伙拉住椅子,爬起身要抽他,信澄着地一滚,抢到其畔,抬手晃出袖铳,牵扳掌腕机括,朝那家伙脑袋轰了一发,乌笠应声飞落。信孝拽椅急跑,有乐在树丛里叫唤:“这边这边……”
我们跑去相反的方向,后边一群乌笠之影滚涌而来。长利拉着我一时慌不择路,信孝拖椅子跑随在畔,抱着软垫儿,边奔边望,问道:“信澄他们呢?”我回头瞧见信澄往后边抛撒一把铁蒺藜,打得乌笠家伙纷避不迭,随即从肩后抽出一杆铁炮,快速摆弄几下,端起来轰放,猝如雷鸣,振聋发聩。有乐掩耳跑来,穿出硝烟弥漫之处,身后有个追砍之人震躯跳掼开去,霎随又一下砰击骤响,乌笠应声飞落。
有乐叫苦道:“没想到你还带了一根国友铁炮,这玩艺儿声音太大了!”信澄又拨弄几下,端铳轰击,我们纷纷捂耳,那些乌笠家伙惊哗而退,一时惮不敢近。信澄转身便跑,拿着铳说道:“这根是提教利帮忙弄短的新款炮铳,我本想背出来打鸟试试,不料威力有这么大。”
我见状心感不安:“你们家的火器这样厉害,还要去打我家,胜赖他们怎能抵挡得住?我须赶紧想个法子溜去告诉家乡那些人……”有乐在旁摇扇说道:“不要自卑,这东西除了声音吓人,打鸟都打不了几只,倘进你们甲州大山里头,山雨一淋就连鸟都打不到了。不信你看这会儿飘起了濛濛雨,再找只鸟来打一发试试看还成不成?”
信孝抬茄一指,说道:“那边就有一只呆鸟。”信澄端铳欲瞄,定睛一瞅,又即放低铳口,纳闷道:“他怎么会在这里?”我投眸瞧见信雄在路边愣望,便抬拳轻捶信孝一下,奔去信雄跟前,他在树下呆若木鸡,瞅着木叶幽荫里一个如丧考妣之影。
有个牵马的秃头小子急跑过来,顾不上把数匹坐骑拴住,从鞍旁抽了杆铁鎗,绰握在手,往树丛里乱戳。我忙把信雄拉到一边,只见信澄端铳上前,朝木叶幽邃处轰击。其声爆响如雷霆,将秃头小子吓一跳,长鎗落地,捂头蹲身怔望。长利见坐骑惊跑,便去追赶,有乐啧然道:“不要再发出这种声音,枉然吓走了我们骑来的马,鸟都打不到一只半只。”
我拉着信雄,问那猫腰跑避的秃头小子:“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呀?”秃头小子抱头躲过信澄移转的铳口,瑟缩不迭的说道:“那是因为……别拿它朝着我脑袋!”信澄抬铳故意朝他一指,瞅着那秃头小子慌张避往我身后,随手拨弄几下,填充弹药既毕,忽又转身轰了一发,震耳欲聋。
长利追牵马缰之际,闻声惊振,见那些马吃吓跑散得更快,不禁懊恼叫嚷道:“别再发铳了!我可追不着这些被你吓跑的马匹……”身后乌笠飞落,有个操刀逼近之人怦然倒掼。信澄又举起铁炮,在那儿摆弄,随即抬起瞄指来回。其余乌笠家伙惊哗纷退,慌乱走避,被奔马接连撞到多人,在烟焰火光烁耀中此起彼落。
有乐掩耳说道:“不要欺侮古人。他们没见过你这种一千三百多年后的犀利火器,况且国友铁炮即使在我们那时候也很吓人,经历过‘长筱之战’遭遇三千支国友铁炮齐轰的武田胜赖对此应该深有体会……”我瞥他一眼,蹙眉说道:“岂止他?有一年我去石山本愿寺找家翁,刚好撞上你们围攻‘一向宗’的本山,成千上万支铁炮昼夜对轰,就跟打雷不停一样,震到我好多天难以定神……”
“你撞上了‘石山合战’对吧?”信孝瞟来一眼,闻着茄子说道,“这场著名的铁炮战集中了超过十万挺铁炮对射,你能活下来真是幸运。时为西元一五七一年,亦即战国时代元龟元年,被追放出京的三好三人众与三好康长联军出阵,杂贺首领孙一等势力当时也加入,形成‘三好势’,进入古桥城,在天满森布阵,绵延成火鎗之长龙阵形。石山本愿寺的法主显如联结三好军,发动各国的门徒众纷纷举兵对抗我爸爸。九月十二日,本愿寺的门徒众向我父亲的本阵发动攻击,拉开了旷日持久的‘石山合战’序幕。九月十三日、十四日连续两天,本愿寺势力向我家的军队发起猛攻;十八日,伊贺守率势州联盟在中岛击退了我家的阵营,建州女真人帮信包组建的狼齿箭队先遭团灭;二十日,杂贺众出击,在滓上江击退了我们清州军。由于他们使用了当时属于较为先进的组织方法配置作战,孙市与本愿寺方面一起以超过三千挺铁炮向我家的军队发动猛烈攻击,这一战可谓充满了艰难。阿胜的舅舅和定常大人先后战死,激烈的战斗使我父亲也挂了彩,脚丫被跳弹所伤。”
有乐唏嘘道:“每次遭遇激烈的战斗,我们家的人都会受到伤害,阿胜先后死了不止一个舅舅。你看我这根手指又负伤了,因为刚才咱们赶上了三国时候不太有名的‘三造亭夜袭战’正在进行当中的一个惊险环节,连我都不免受伤就说明战事确实有够惨烈……”我察看伤势后告诉他:“只是小指头擦破点儿皮,搽些药膏就没事了。”
“事情大了去!”长利牵着马又从前边跑回来,慌张叫唤道,“好多人追过来了,快离开这里为妙。”
信澄抬铳欲瞄,背后突然晃出一影高大,他反应倒是不慢,迅即转身,举起来要轰一记,不料刀芒先临,斩额猝至。信澄发铳不及,连忙拿起来挡刀,双手各握一头,横举到头顶招架。有乐转面看见师纂欺近,不禁讶觑道:“他竟然还没‘挂’掉?”师纂挥刀劈落,沉哼道:“要‘挂’也是你们在先!”我觉刀势迅厉难当,忙挥一拳,叫道:“他拿的是宝刀,别硬挡!”然而那一拳遥发之后,毫无动静。
秃头小子拾起铁鎗,从旁急搠师纂腰间,猝挨一脚跌开,撞翻有乐,黑骨扇脱手飞出,啪的打在师纂眼角边。师纂正要落刀劈实,挨击转觑,信澄扳转铳口指向其腹,咔嚓一响。有乐连忙捂耳说道:“国友铁炮又要发飙了……”话声未落,师纂刀锋先已撩转疾至,信澄再次发铳不及,端起来格挡刀势。师纂贴刃刷手,削掉炮铳上的机括,信澄叫了声苦,眼见拿铳不住,缩手抽刀,急往师纂胁下扎去。
有乐拾扇敲他脑袋,说道:“你早该用刀了。腰揣的‘胁差’也比火器好使……”信澄挨敲转觑,师纂一刀砍断其兵刃,顺势催锋洗练,撩斫颈项。信澄又拔出一把刀挡住,喀嚓摧折,仅剩半柄在握。眼看信澄头颈将要不保,有乐忙拿黑骨扇挥打,见无效用,伸脚把坠落之铳又踢给信澄拿住。
师纂抬足踹开有乐,随即催激刀势,往信澄头上斫落。我正要上前拉开信澄,不意有乐跌撞过来,将我磕懵在畔。信澄拿铳挡刀,被师纂一摧而折。有乐惊啧道:“国友铁炮就这样断掉了。”我见他身上带得有剑,忙抽出来扔给信澄接住。有乐欲抢不及,懊恼道:“此是钟会送我傍身的宝剑!不要随便给他弄坏……”
“傍你的头!”信澄接剑挡刀之际,摆头避过刀锋,撩刃刷向刀柄,不待师纂发力斫落,长剑先至,刷掉指骨,贴刃抹臂往上,遥撩胡须断落半绺飘飞,师纂识得此剑厉害,惊忙回转刀势,与剑交格,锋刃互磕,声如龙吟沉浑,火花激荡,师纂目为之眯,就趁带偏剑势,虚撩一刀,往后跳避,矍然道,“魏武之剑!我不能跟先帝的兵锋一较短长,纵有宝刀太一,亦怎敢直撄其芒?”
信澄转面惑问:“这是什么剑,竟能把他吓退?”我启口欲言,但见师纂驻刀跪拜,伏地叩首道:“先帝魏武之剑在上,罪臣师纂无能,为稻粱谋,终日蝇营狗苟,有愧于魏室世恩……”长利憨问:“他怎会这样?”有乐唏嘘道:“可见古人还是不失厚道的,不像后世那些没心没肺的家伙,沦落到无良而不自知……”话声未落,师纂突然跳起身来,疾以刀锷拍落,信澄猝遭击腕,握不住剑。师纂把他踹开,伸刀抵颈,啪一下拍他跌退开去,随即接剑绰握,笑觑道:“我的心早就让狗吃了。小时候我沦落街头,自幼懂得做人的艰难,还不如做一条权势人家豢养的狗。”
有乐啧然道:“刚才我说的话收回。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师纂提足将他踢翻,上前踩躯冷笑道:“你这种人根本不知世间疾苦!问问路边那车惨死之辈,一个个死成这样,看他们下辈子还想不想再做人?”
随其目光所示,我投眸瞧见道边有辆歪倒的牛车,余焰未灭,拉车的牛倒毙路沟,车畔死了一地的小女孩儿,其状甚惨。长利憨望道:“赶车那人好像先前见过,竟然被翻倒的牛车压死在路边沟里了,他拿的那口宝剑亦没了踪影……谁干的?”信孝从牛车后边转出来,颤拿茄子说道:“还能有谁?必是遭遇乱兵洗掠了,你看他死得有多惨,身上布满刀鎗创口,利刃贯穿两肋,脑袋后边还穿插有二根箭矢,其中一支箭从嘴里透出外边……”
“明明是狗,”师纂不顾身上淌血,踩着有乐哂然道,“却要做人。就跟钟会一样,不甘心好好当狗,仍要徒劳挣扎,死得连狗都不如,命比狗贱。然而这样的世道之中,其实人更贱。我看他下辈子未必还想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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