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和艺术面前,这次,只能委屈校友中那些官员、企业家和各行各业的领袖了。其实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委屈,全都抽笔写下了同一个名字。对此,我感慨万千。熙熙攘攘的台北街市,吵吵闹闹的台湾电视,乍一看并没有发现多少含量,但只要林怀民和别的大艺术家一出来,大家刹时安静,让人们立即认知这个社会的品质。
记得美国一位早期政治家j·亚当斯(johnadams,1735—1826)曾经说过:
我们这一代不得不从事军事和政治,为的是让我们儿子一代能从事科学和哲学,让我们孙子一代能从事音乐和舞蹈。
作为一个政治家的亚当斯我不太喜欢,但我喜欢他的这段话。
我想,林怀民在台湾受尊敬的程度,似乎也与这段话有关。
四
有一件事让我想起了这段话。中国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先生首度访问大陆,会见了大陆的领导人。他夫人写了一本记录这一重大政治事件的书,由连战先生亲自写了序言。但是,他们觉得在这个序言前面还要加一个序言,居然邀请我来写。他们对我并不熟悉,只知道政治职位上面,应该是无职位的文化。结果,这本书在大陆出版时,大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奇怪的排位。
同样让我想起亚当斯这段话的,还有台湾的另一位文化巨匠白先勇。
白先勇是国民党名将白崇禧的爱子,照常理,很难完全不理会这个重大政治背景。如果他自己不理会,别人也会用各种方式牵丝攀藤。
但是,他对政治背景的不在意程度,已经到了连别人都不好意思提及。他后来也写过一本书《父亲和民国》,笔调是那么平静,丝毫没有我们常见的那种“贵胄之气”。
二十几年前海峡两岸还处于极为严峻的对峙状态,但白先勇先生却超前来了。不是为了寻亲,不是为了纪念,也不是为了投资,而是只为文化。他的《游园惊梦》在大陆排演,由俞振飞先生担任昆曲顾问,由我担任文学顾问。这一来,让他不小心读到了我的文章。后来多少年所发生的事情,让我现在一回想起来就深感歉疚。
他把我的文章,一篇篇推荐给台湾报刊。台湾报刊就把一笔笔稿酬寄给他,让他转给我。但他当时还在美国西海岸的圣塔·芭芭拉教书,而那时美国到中国的汇款还相当不便。他只能一次次到邮局领款,把不整齐的款项凑成一个整数,然后再到邮局去寄给我。
我至今还保留着他寄来的一大堆信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收汇人和寄汇人的复杂地址,且以中文和英文对照。须知,这可是现代世界最优秀的华人作家的亲笔啊,居然寄得那么多,多么勤,多么密。两岸的政治对立,他自己的政治背景,全被文学穿越,全被那些用重笔写出的地址所穿越。
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台湾,就是白先勇先生花费巨大努力邀请的。他看到了我写昆曲的一篇文章,我在那篇文章中,以明代观众中痴迷的人数、程度和时间,来论证世界范围内曾经最深入社会肌肤的戏剧范型是昆曲。他极为赞赏,让我到台湾发表演讲。这也算是大陆学者的“第一次”吧,一时十分轰动又十分防范,连《中国时报》要采访我都困难重重。一天晚上,听说《中国时报》派了一名不能拒绝的重要记者来了。我一看,这名“记者”不是别人,而正是白先勇先生。那个晚上,他真像记者一样问了我很多问题,丝毫没有露出他既是文学大家、又是昆曲大家的表情。第二天,报纸上刊登他采访我的身份,竟然是“特约记者”,这真让我感动莫名。
对于地位高低,他毫不在乎;对于艺术得失,他绝不让步。
对于我的辞职,他听了等于没听;但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传言,说我有可能要“搁笔”了,便立即远道赶到上海,在我家里长时间坐着,希望不是这样。
那夜他坐在我家窗口,月亮照着他儒雅却已有点苍老的脸庞。我一时走神,在心中自问:眼前这个人,似乎什么也不在乎,却那么在乎文学,在乎艺术。他,难道就是那位著名将军的后代吗?
但是我又想,白崇禧将军如果九天有知,也会为他的后代高兴,因为这符合了那位美国将军亚当斯的构思。
五
从林怀民先生在旅馆里天天布置的鲜花,到白先勇先生以记者的身份对我的采访,我突然明白,文化的魅力,就在于摆脱名位,摆脱实用,摆脱功利,走向仪式。
只有仪式,才能让人拔离世俗,上升到千山肃穆、万籁俱静的高台。
有人问我:“你说了台湾文化的很多亮点,那么,最重要又最难以摹仿的亮点是什么?”
我回答:“仪式。那种溶解在生活处处的自发文化仪式。”
从四年前开始,台湾最著名的《远见》杂志作出一个决定,他们杂志定期评出一个“五星级市长”,作为对这个市长的奖励之一,可以安排我到那个城市作一个文化演讲。可见,他们心中的最高奖励,还是文化。这样的事情已经实行了很多次,每当我抵达的那天,那个城市满街都挂上了我的巨幅布幔照片,在每个灯柱、电线杆上飘飘忽忽,像是我要竞选高位。我想,至少在那一天,这座城市进入了一个文化仪式。直到我讲演完,全城的清洁工人一起动手,把我的巨幅布幔照片一一拉下、卷起,扔进垃圾堆。
扔进垃圾堆,是一个仪式的完满终结。终结,是为了开启新的仪式。
我在台湾获得过很多文学大奖,却一直没有机会参加颁奖仪式。原因是,从评奖到领奖,时间很短,我的签证手续赶不上。但终于,二〇一一年,我赶上了一次。
先有电话打来,通知我荣获“桂冠文学家”称号。光这么一个消息我并不在意,但再听下去就认真了。原来,这是台湾对全球华语文学的一种隆重选拔,因此这次的评委主任是原新加坡作家协会主席、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主任王润华教授。设奖至今几十年,只评出过四名“桂冠文学家”,我是第五名。前面四名中,两位我认识,那就是白先勇先生和高行健先生,其他两位已经去世。
颁奖仪式在元智大学,要我作获奖演讲。然后,离开会场,我领到一棵真正出自南美洲的桂冠树,由两名工人推着,慢慢步行到栽植处。到了栽植处,我看到一个美丽的亭子,亭子前面的园林中,确实已种了四棵树,每棵树下有一方自然形态的花岗石,上面刻着获奖者的签名。白先勇先生的签名我熟悉,而他那棵树,则长得郁郁葱葱。我和几个朋友一起铲土、挖坑、栽树、平整。做完,再抬头看看树冠,低头看看签名石,与围观者一一握手,然后轻步离开。
我想,这几棵桂冠树一定会长得很好。白先勇先生当年给我写了那么多横穿地球的信,想把华语文学拉在一起,最后,居然是相依相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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