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也不例外,他顿时脸色剧变,张口便要呼喊。但他却没有喊出声,因为两个黑衣人齐齐拔刀,两柄利刃,一柄落在他的喉咙上,一把落在他身旁那妇人的喉咙上。冰凉的刀锋刺激着喉咙部的皮肤,以至于那儿都泛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也让他浑身一紧,硬生生地把这声呼喊给咽了下去。其中一个黑衣人压低了声音道:“刘大官人,今日我等前来,并无恶意,你若老老实实的,咱们定不会伤你。你若是意图反抗,或是叫人,那我们兄弟二人也只能不客气了,今日便要了你和你夫人的性命,你自已看着办吧!”三年前的案子刘大官人也是识时务的,赶紧点头,低声道:“你们有什么话尽管问就是,切莫伤我二人性命?”方才说话的黑衣人笑道:“刘大官人倒是识趣儿的。”刘大官人干笑一声,没敢再说话。这两个黑衣人把利刃从他们俩的脖子上挪开,而此时刘夫人也苏醒过来了,她身体素来不好,胆气也比较弱,平时听到惊雷之声都会害怕,这会儿见到这种情况,更是吓得差点晕过去。刘大官人生怕她发出声音,引得这两个凶徒起了杀心,将他们俩直接宰了,赶紧将她抱在怀中一番安慰,好一会儿之后刘夫人方才恢复了平静。刘大官人沉声道:“你们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我等今日是为了三年前那一桩疑案而来。”最开始说话的那个黑衣人沉声道。‘三年前’、‘那一桩疑案’,这两个词一下子就跳进了刘大官人的耳中,让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顿时脸色一白,手指着他们两个,颤声道:“你们,你们说的,难道是那件事?”“那一件事?这件事是什么事?”黑衣人轻声道:“刘大官人,您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了我等说的是什么?”“我的说的,便是王少儒的女儿自缢而死这一件事。”“果然,果然是这件事!”刘大官人伸手指着他们,颤声道:“那女人果然阴魂不散,她找回来了!”“果然呀!事情过去了三年,我本以为,我躲到这里已经能够躲过去了,却没想到她最终还是找过来了。”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就如同见了鬼一般,口中喃喃自语着。两个黑衣人中,一个一直开口说话,另外一个则是一直沉默不语。这会儿一直开口说话的那人道:“我们知道,刘大官人,你当初是知道此事的内情的,说吧,把当初的情况都交代清楚,说说事情过程到底是怎么样的。”刘大官人苦笑道:“我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是吧?”黑衣人沉默不语,不过显然是默认了。刘大官人深深的叹了口气,忽然双手捂着脸,竟是低声抽泣起来,口中呜咽道:“我说,我什么都说……”他果然毫不保留,把当日的事情完完全全的说了一遍,而其中一个黑衣人,便借了他桌上的纸笔,他说一句,便记录一句。最后,等刘大官人说完了,他又从怀中掏出一盒印泥来,走上前去,把刘大官人的右手食指摁在印泥之中,而后又在那张纸上重重地摁了一下。瞧见他的指印留在上面,两个人才算放下心来,一直写字的那黑衣人吁了口气,将这张纸上的墨迹吹干,放入怀中。此时刘大官人已经不如方才那般紧张了,而且看起来他也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他叹了口气,道:“那一年做下这等亏心事之后,我便生了一场大病。终归是心中有魔障,每天晚上也经常在睡梦中惊醒,不知道多少次做噩梦都是梦见她化作恶鬼来索命。现下这些事情都说出来了,我心里头也舒坦多了。”黑衣人笑道:“此间之事已了,那就希望刘大官人您今晚做个好梦。”他顿了顿,忽然又道:“说不得过几日就有官府的人要来请刘大官人您,到希望也刘大官人您也如今晚一般如实回答,若不然的话……”他这话没说完,不过刘大官人心中已是悚然而惊,知道若是自已不像今儿晚上这班如实回答的话,只怕有的是苦头等着自已吃。他沉默片刻,而后点了点头,道:“多谢二位提醒,我醒得了。”两个黑人点点头,从窗子里翻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不见了踪影。刘大官人和夫人对视一样,都觉得今天晚上这一幕如同做梦一般,只是两人再也没有睡意了。等到第二日早晨,这两个黑衣人回到秦州城中闻安臣府邸的时候,已经变了一个样子。外面的黑衣也早已经脱去,他二人穿着青衣戴着小帽,便如同,这秦州城中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大户人家的下人一般。他们两个进了府中向闻安臣回报,没过多久,闻安臣便离开自家,带着他们两人,匆匆地赶往秦州城的南城。很快他们就来到一处普通的院子,说起来,这处院子里的主人和闻安臣还是熟人,乃是衙门里头的那个老仵作。老仵作这两年身子骨不大好,已经不怎么管衙门里的事情,需要他去验尸的时候,多半都是由其弟子代劳。听闻秦州典史闻大人亲自拜访,老仵作的家人不敢怠慢,赶紧迎了出去。闻安臣说明来意之后,老仵作也从病床上撑了起来,来见闻安臣。而闻安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神色大变。闻安臣拱了拱手,微微笑道:“老人家,您最近微有小恙,在下后学晚辈,本也不该打扰您,只不过有一件大事,事关数年之前一起人命大案。俗话说人命关天,在下着实不敢怠慢,便只好亲自上门请教。在下听闻了一件大案,当年验尸的仵作便是您,只不过在下想问一句,为何您前后两次验尸,相隔不过数日,多出来的结论却是大相径庭?此时可有什么隐情?若有隐情,你尽管直言,不必顾虑!”闻安臣此言一出,老仵作顿时便是脸色如土,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就要倒下。闻安臣瞧见他这般样子,也有点不落忍,沉声道:“老人家,我知你当初这般做,肯定不是出于本心,定然是有人逼迫。不用担心,你跟我直说就好。现在有我在,没人能奈何得了你,有什么话你便如实说来,让当年那案子水落石出,让当年那凶手不再逍遥于法外,这便是一件莫大的功德!”老仵作双手捂着脸,瞬间已是老泪纵横。三日之后,也就是万历五年的十月十九,一大早,便有一对老夫妻,来到了州衙之外,敲响登闻鼓。这会儿正是早晨,是州衙的书吏和衙役们上值到时候,州衙门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会儿很是热闹。当门口守卫的衙役瞧见了一对儿老夫妻的时候,并没有多加注意,只是当登闻鼓被敲响的时候,大伙儿都是呆住了。一开始的时候,大伙儿还都没反应,但到后来,等他们回过神来之后,发现这对老夫妻敲响的竟然是登闻鼓之时,顿时一个个都是脸色大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对老夫妻身上。很快,登闻鼓被敲响的声音传遍整个州衙内外。州衙内外顿时哗然。这登闻鼓可不是能轻易能敲的,登闻鼓,乃是当年太祖皇帝时候设下的,太祖皇帝是平民百姓出身,最是知晓民间疾苦,更是对下层官员的不作为痛心疾首,极其愤恨。所以,他下令在天下各个州县的衙门外,全部都设一个登闻鼓,并且立下规矩,只要是有人敲响这登闻鼓,便是有莫大冤情,当地官员必须立刻登堂问案,好生审查,以使沉冤昭雪。登闻鼓敲响,那可是大事。秦州城上一次登闻鼓声响起,还是五年之前。一见有人敲响灯笼裤,门口守卫的差役立刻大惊失色,便要上前驱逐这一对老夫妻,那对老夫妻瞧见这些上来的衙役,脸上也是露出惊慌恐惧之色。只是其中那个男子却是猛然咬了咬牙,豁然挺直了腰,高声叫道:“我等敲响登闻鼓,便是有莫大冤情要向知州老爷申诉!你们凭什么驱逐我等?”被此人义正言辞的质问了一句,那几个衙役顿时说不上话了,毕竟他们确实是不占理儿。而此时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儿?”几个衙役回头一看,赶紧齐齐弯腰行礼,过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最近秦州城中风头最劲的少年权贵,闻典史闻大人。闻大人这般大的名气,又是这般年少得志,州衙上下,谁不留意他三分?他们自然都是认识闻安臣的。
“哟?这不是李兄么?”闻安臣冲着其中一个衙役笑道。原来这些衙役中还正好有他一个熟人,便是当初与他结下一面之缘,之后关系一直不错的李存中。他现下已经是一州之典史了,而当初认识李存中的时候,还不过是一介白丁而已。但甭管是当初还是现在,他对李存中的态度都很一致,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只要不是在公事上见面,而是平时碰到的话,肯定都要称呼一声李兄。闻安臣这种为人处事的方式也让州衙内外许多人都很赞许,据说黎澄黎大人人听说了之后,也很是夸奖了几句。当然,说他沽名钓誉的人也有,比如说徐同知,就不止一次私底下说过这种话。李存中有些受宠若惊,笑道:“不敢当不敢当。”闻安臣问道:“这是怎么了?”李存中赶紧把事情的过程讲了一遍。闻安臣看向那对老夫妻,沉声问道:“是你们敲响的登闻鼓?为何敲响登闻鼓?有何冤情要申诉?”升堂这对老夫妻正是王少儒夫妇,他们两人找人写了状子,今日一大早便过来敲登闻鼓。其实,他们本没想过要敲登闻鼓的,但是前几日去王家村找到他们的那个书吏,却是亲口告诉他:“你们的案子太大,过去的年份又多,其中牵扯的官员又是巡检司巡检这样秦州城的大人物,所以,必须要以一种非常激烈,甚至是极其激烈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才好引起知州老爷的注意。那你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去敲登闻鼓。”他们夫妻俩也是豁出去了,这一大早就过来了。眼见得眼前这位年轻官员虽然年纪很轻,但瞧着这州衙里头的人对他都很是尊敬的样子,想来地位很高,王少儒赶紧带着自已夫人跪下,泣声道:“这位大人明鉴,草民有冤情呈上。”说着,便是从怀中取出状子。闻安臣一见,却是赶紧摆手道:“不忙不忙,你既然敲了登闻鼓,知州老爷又是素来清正廉明的,待会儿自然会升堂问案,到时候你们把这状子递给知州老爷。我不过是典史而已,不好越权的。”这对老夫妻一听他这般说,以为他在推脱,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之色。闻安臣此时却又说了一句:“本官带你们进去吧,若是没有本官带着,今日你们想进州衙,只怕也难。”王少儒不是不晓事的人,一看这位年轻工人的样子,听他这般说,便知道他是有意相帮,心中感激,又是连连磕头。闻安臣赶紧让到一边,然后将他搀扶起来,笑道:“老人家,莫要多礼,莫要多礼,你这等礼,我可受不住,是要折寿的。”他对李存中道:“我将他二人带进去,没什么问题吧?”李存中这会儿巴不得有人接这个烫手山芋的,毕竟这对夫妻敲了登闻鼓,这事儿就大了,一个处置不当,到时候上官怪罪下来,他可是吃罪不起,但若是驱逐了他们,就有点儿不合规矩了,所以其实很是为难。不过别人接这个烫手山芋他是乐意的,但是闻安臣跟他关系不错,他却不想让闻安臣受到知州老爷的责怪,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闻大人您可当心,接这种活儿,一不小心便会惹上麻烦。”闻安臣瞧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放心。”这件事正是他在背后一手策划的,又怎么会置之不管?只不过闻安臣却不会展露出‘这件事就是我策划的,我就是要借着这件事搞掉耿义’这样的迹象,闻安臣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已在背后指使的。因为他知道,若是自已光明正大地这么干了,肯定会引起其他同僚的不悦,毕竟他这般算计自已的同僚,说出去着实是有些不大光彩。而且有些手段,若是说的太明白了,他就让人少了许多敬畏。所以这些事他都是在私底下做的,别人可能会怀疑他,甚至可能会能查到是他做的,但闻安臣只要不是在面儿上光明正大的去做,那就没事儿。而且以闻安臣对黎澄的了解,他认为黎澄在得知真相之后,甚至会反而觉得自已这样做很对,根本不会产生什么厌恶的情绪。闻安臣都这般说了,李存中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点点头,退到一边。闻安臣带着这对老夫妻进了州衙。而此时,黎澄也得知有人敲了登闻鼓的消息。他住在三衙之中,离着州衙大门很有一段距离,王少儒又没什么力气,这登闻鼓的鼓声都敲得不是很响亮,根本就没有传到他这儿来。但是他得到了下人的禀报,已经得知了这件事。若是换作别的州县官,那等不爱管事儿的,或是庸碌无为的,一听说有人敲登闻鼓,说不定就要烦躁的要死。因为登闻鼓一响就代表有大案子要发生,而只要是自家地盘上,自家管辖区里发生了案子,无论这个案子最终结果如何,都有可能会对他们的考评产生影响。所以他们是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的。但黎澄却是恰恰相反,一听说有人敲登闻鼓,他立刻很是兴奋地站起身来,高声道:“赶紧给我更衣,本官要升堂问案。”知州老爷要升堂问案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州衙之中传开了,大伙儿立刻做好准备,半个时辰之后黎澄正式升堂问案。大堂两侧站满了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将这大堂之上衬托的森严威武,刑房的书吏也基本上都在,而闻安臣作为典史,他的负责范围中有刑名这一块儿,所以顺理成章的,他也站在了大堂之上,而且就站在黎澄的旁边,显示其地位超然。王少儒夫妇被带了上来,若是第一次见识到这般阵仗,说不定他们会吓的都不能走路了,这种事过去也没少发生过。但王少儒当年,可是在这大堂之上来回了不下七八次,也在里头被审过许多次了,对这些阵仗早已熟悉。是以,此时他面不改色,很是沉稳的进了大堂,而后磕头行礼。黎澄瞧见他神色如此镇定,心中有些诧异,问道:“堂下所跪何人?为何击鼓鸣冤?有何冤情?”王少儒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从怀中取出状纸,双手高举,高声道:“草民王少儒,本为城中富商,在下并无妾室,只有一妻,并无子嗣,只有一女。小女秀外慧中,文雅可爱,我夫妻二人,视若珍宝。万历二年三月初七,我女儿带着两个下人,出城踏青,结果却被巡检司巡检耿义看上,将我女儿强暴,我女儿不堪凌辱,回家之后便上吊自尽,我夫妻二人……”王少儒将整个案情,源源本本的诉说了一遍,而后高举状纸,泣声道:“草民本已认命,以为此生我女儿身上之怨曲再也无法沉冤昭雪,凶手一直都会逍遥法外。但天可怜见,草民听闻新上任的知州老爷黎大人,乃是当世青天,刚正清明,最是正直不过。草民听说之后,心中便生出希望,终究无法忍下心中那一口恶气,若是这般忍辱偷生,哪怕死了,九泉之下我也无颜见我的女儿!于是,草民耗尽最后一点儿家财,请人写了状子,我夫妻二人,敲响登闻鼓,冒死伸冤!我等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欺瞒,请知州老爷明鉴,还我女儿一个清白,还我夫妻二人一个清白!”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连连磕头,额头已经在地上撞破,一片鲜血淋漓。黎澄听完了他的诉说,已经是脸色铁青,他看着躺下这对老夫妻,神色温和道:“你二人放心,若你二人所说果真属实,本官绝对不会放过那个恶徒。”他摆摆手,让人把状纸取上来,而后拿在手中细细的看了一遍。黎澄将状子细细的看了一遍,沉吟片刻,问道:“照你夫妻二人所言,你们发现你们女儿自缢身亡之后,立刻报了案,过去查看的乃是刑房的人,对不对?”王少儒夫妻齐齐点头。“结果刑房的人查看了之后,却不跟你说话,只是把你们的女儿的尸体,晕倒了州衙之中。而在验尸的时候,第一次,仵作跟你们说的是,你们女儿,从尸体上看是自缢而亡。但是第二次,却是跟你说,乃是得了恶疾而死,是也不是?”王少儒夫妻两人又是齐齐点头。黎澄又问道:“等你们又来问的时候,刑房的人却是告诉你们,你们现下被认为是诬告,你们两个反而被抓起来了,是吗?”王少儒夫妇还是点头。问到这里,黎澄心里基本上已经有数儿了。他也不是第一天做官,对下面这些人的这套行事方式也是非常了解的,王少儒这个案件便是很典型的一个例子。下面的书吏先使一招拖字诀儿,这个事儿先给你拖着,而后便是让仵作篡改验尸结论,最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捏造各种假证据,倒打一耙,直接就让这原告变成了被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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