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这一天,半城的人都跑去看销毁鸦片,警备队与海关调集许多士兵维持秩序。颜幼卿虽然也颇想去瞧这个热闹,情势却不允许。天黑后悄悄去看了嫂子与侄儿,送去点年货。母子三人十分想念他,更期盼能全家团聚过新年,奈何颜幼卿要防备老板随时差遣,只得匆匆话别。一家人流离颠沛,只要平安相见,就心生庆幸。能不能一起过年,倒也并非太执着。
从嫂嫂处离开,已是深夜,天空飘起了薄雪。走到巷口,终究没忍住,转弯拐到薪铺后街,停在《时闻尽览》报社门口。马上就要过年,许多宅院这个时辰仍没有熄灯,但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报社门口空寂无比,颜幼卿知道只有徐文约与两名签了长约的帮佣在后院居住,虽说是顺路,却也是个探望的绝好机会。徐兄并无家眷在此,过年想必寂寞。他又对嫂嫂侄儿多方照顾,许久未曾露面,实在过意不去。
颜幼卿跃上一棵树,望见后院徐文约房间位置亮着灯,再不犹豫,纵身跳进院子。
徐文约被他吓一大跳,随即又惊又喜。两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谈论最多的,还是销毁鸦片一事。徐文约虽得了安裕容知会,且主动要求承担起引导舆论之责,却深知这位兄弟表面玩世不恭,实则胸有丘壑,行事出格,胆大包天,总怕他还隐瞒了其他内情。这时见到另一当事人,自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颜幼卿掂量着说了一些,心中拿不准的,便道:“徐兄还是回头问峻轩兄吧。”
徐文约道:“你就只与你峻轩兄好,专门听他撺掇,不知道我担心你们担心得头发都掉了么?”
颜幼卿很惭愧,然而依旧道:“我怕说不好,反叫你误会。你还是问他自己吧。”
徐文约悻悻道:“算了,问你也白问。年后约翰逊要去南方,裕容说咱们兄弟三个单独送送他。就在他的地方见面,安全隐秘,能放心说话。日子定在正月十八。正好你今天来了,省得之后想办法通知你。”
颜幼卿踌躇道:“我去合适么?”
“裕容先前陆陆续续与约翰逊隐约提过你的事。这一回销毁鸦片,借了他许多力,彼此也算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了。听裕容的意思,他也还挺想见见你。再说他马上就要走,也不碍什么。”
徐文约在桌子上一堆稿纸底下翻出张便笺,“这是地址,你记住。”
颜幼卿对约翰逊这洋人印象还不错,遂表示同意。忽觉那日与峻轩兄匆匆一别,至今算来不过几天,竟好似过去很久似的,以致颇为想念。想到年后能够相见,陡然生出一股欣喜期待之意,十分愉悦。
二人说至凌晨,颜幼卿方告辞离开。徐文约没往外送,免得惊动帮佣。他桌上还摊着许多稿件,须尽快看完。自从《时闻尽览》改为日刊后,于时事新闻方面表现不俗。最近海关截获走私鸦片系列报道,更是领先同行,叫人不可小觑。徐大社长越发忙碌了。
颜幼卿依旧翻墙出来,先落在树上,踩着枝丫跃出一段距离,才小心翼翼落地。习惯性地检视雪地上留下的新鲜鞋印,随即不觉自嘲。这雪还下着呢,眼看越下越大,到天亮时分,再深的脚印也消失了。忽然心念一动,这等天气,正适合掩藏行迹,日子又到了除夕,那段二老板在外躲了好些天,未必不会趁此机会回家一趟。
当即不再犹豫,转头便往段宅而去。借着雪光勘察一番,果然在门外发现了浅浅一行男人脚印,明显是自外归来。依照深浅判断,进门之人抵达不过半个时辰。颜幼卿暗道一声侥幸,连日蹲守,总算有了成效。段二这个日子回来,估计至少要在家里过完大年夜。颜幼卿返回住处,预备等天亮了再报给大东家。
广源商行码头分店打过小年便关张放了假,总店要做洋人生意,等除夕下午才歇工。颜幼卿这些日子除去在外打探消息,偶尔回来,还住在总店库房原先住处。天亮之后找胡闵行,奈何大老板不知在忙什么,寻不见身影。到得傍晚,忽然差人叫他,到一处别馆吃饭。去了才知道,原来王贵和等人于今日下午被释放,这顿饭专为替几人压惊。
胡闵行要回家吃年夜饭,与下属喝了杯酒便先行离去。王贵和拉着颜幼卿的手,一边自己喝一边敬他:“幼卿哪!多亏你机灵,才没叫洋人一网打尽。也多亏你在外面给东家传信,帮忙周旋,老哥哥几个才能这么快出来啊。”
一同失陷的胡管事与护卫已经随同大老板离开,在座只有船工头目老拐,并另一个同为狱友的高级伙计,王贵和说话间十分随意。
颜幼卿有点不好意思,王贵和提的这些,其实都是顺带。不过他自问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王掌柜的地方,道:“还是东家有办法,体恤下人。若不交罚款,洋人怎肯放人?”
王贵和长叹一声:“这一回咱们可亏得太狠了。好在得了韩三爷援手,叫鑫隆剜出一块肉来。否则东家便是叫我等在洋人牢狱房里过年,也不敢有所抱怨哪。”
颜幼卿听见这话,似乎是大老板联合韩三爷,逼迫鑫隆出了罚款,换得众人除夕日释放。仔细一想,却也合乎情理。韩三爷大约没什么洋人门路,更不可能自己掏钱交罚款,又注重面子和义气,非把自家兄弟救出来不可。如此搭上广源的人脉,花费鑫隆的现洋,换得手下自由,也算一笔好买卖。
“若不是听大东家讲有韩三爷的人陷在里头,我真以为是段二做下的局,还说什么时候鑫隆有了这大本事,居然支使得动洋人。不过事后想想也不可能,他段二怎会把到手的鸭子舍出去?看着吧,段二这回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定要在韩三爷手里狠狠吃个教训不可。”
颜幼卿没接这茬,只陪着喝酒。过一会儿,问道:“掌柜的,往后不做鸦片生意了罢?”
王贵和举杯一饮而尽:“不做了。太吓人。便是东家想做,我老王也不做了。”
过完除夕,颜幼卿很是享受了几日清闲。相比他的闲散,广源商行总店其他人可要忙碌得多。胡闵行无端损失十来万现银,心痛滴血。饶是他素来养气功夫到家,也连着阴了许多天脸色。总店不过歇了除夕半日与初一一天,便开门做生意。胡大老板更是想方设法,多方拓展,开源节流,只求多赚几块大洋。
颜幼卿自乡下返回以来,一直奔波忙碌,更兼焦虑担忧,如今总算暂时安稳。十来天工夫哪儿也没去,缩在自己的小房内,吃饭睡觉,读报练功,专候正月十八和安裕容等人见面。
正月十五元宵节,胡闵行又派人叫他去吃饭,是招待大管事与高级伙计们的春饭。饭罢,待其他人都走了,大老板单留下他,道:“幼卿,明日陪我去赴个约。”
颜幼卿问:“可要我做什么准备?”
胡闵行道:“不必,你随我同去即可。是韩三爷出面,约鑫隆金大与我言和。你一向稳妥,想来不会出岔子。”
颜幼卿应了。回到住处,独自坐下慢慢思索。若只看表面,胡闵行待自己,仿佛比过去更倚重,更满意。然而直觉却告诉他,大老板心内并不见得给予自己更多信任。每一次命令与回复,都似乎暗含审视考察之意。颜幼卿仔细琢磨,觉得自己暂且不必草木皆兵。广源赶在鑫隆前一天与洋人交易,此事属内部绝密,为何会被鑫隆与海关两方拦截,以致财货两空,几乎全军覆灭。大老板探查这许久,大约始终未能找到确切证据,既无法怀疑,又不得不处处怀疑。这般反复试探,想来并非只针对自己。
不过是陪同赴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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