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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节温笑,握起她冰凉的手,有如一个慈蔼的、悲悯的母亲,怜惜着自己那骄傲的、脆弱的女儿一样。
"回雪,每当我这样注视着你时,就仿佛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年轻岁月......"她温和地望着司马回雪那美丽而高雅、此刻却显得那样茫然无措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我们是那样地相似,无论是这有口难辩的困苦处境,还是这国之将倾的危急时刻......我,只能愤然将传国玉玺掷之于地;而你呢?你能在那一刻无可避免地来临时,做出与我相同的痛苦抉择,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宁可担起这千古骂名,而保全他的性命吗?"
司马回雪颤栗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茫然的泪水,却突如其来地涨满了眼眶。她含着冤枉委屈却无人可倾诉的眼泪,盯着面前这亲切而慈爱的妇人。
"你是这样年轻,回雪,年轻得......根本不适宜在这重重的勾心斗角中生存,尝试着同时保全你爱的人本身,和他那仅剩的微薄尊严--"曹节叹息,心里深知这其中的症结所在。
当年她所付托终身的那个人,经过多年的颠沛流离,棱角都已被磨得圆滑;所以他变得平和,即使她是由父亲强加于他的妻,他最后也默然接受了,并且不曾因为自己的苦难而时时迁怒于她。他没有雄心壮志,匡复汉室的大志早已被忍辱偷生的痛苦消磨殆尽;因此她与他能够共患难,能够和平相处,直到他生命的终结。
但她知道,她的侄孙不一样。他太年轻了,太锋芒毕露了。他不甘久居人下、受人控制,因此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要挽回曹氏天下;也因此他将自己壮志难伸的怨忿迁怒于司马回雪。他们都是那么不坦诚,那么拼命隐藏着自己的感情,将尊严看得太重;两方的权势之争,无论谁胜谁负,他们两人到最后总会是输家,不是输掉了社稷江山或自己的尊严,就是输掉了自己一生的爱情。
她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在无能为力的怨忿自责,与无法言说的苦痛消沉之中消磨了一生的岁月;而现在,她却又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悲剧,在现实中活生生地重演一遍。那结局也许甚至会更糟,因为她的侄孙是那样年轻、那样骄傲、那样才高而不甘久居人下;她宁愿他更平庸一点也好,因为那样他就不会这样不甘心,不会这样努力着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不会使得那个爱着他的权臣之女处处为难,努力着既要保全自己父兄的颜面,又要保全他身为天子的尊严--
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司马回雪的头发,像一个慈爱的母亲那样无言安慰着她的悲伤。这动作使司马回雪震动了,她强抑着哭泣的冲动,刚要说些什么,身后就传来一阵匆匆的奔跑声,以及小柳儿的一路高呼:"昭仪!刚刚来了捷报,大将军已攻陷寿春城,坑杀诸葛诞满门及坚拒不降之军士数百,大军不日即将凯旋回京--"
司马回雪心中陡然一喜,正要回身唤过小柳儿来问个详细,就听见曹节轻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那言语是那样意味深长,莫名揪起了她的心脏,在她脑海中投下了忧郁的暗影。
"啊,原来陛下已诛杀了那对曹家天下忠心耿耿之臣......"曹节低低说道,然后悲悯地注视着唇边的微笑尚未消失的司马回雪,仿佛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忧伤。
"当大军凯旋回京之际,回雪......"她拍了拍司马回雪的肩,那可亲的微笑里却蒙上了一层阴霾。"别希望那会是一场你期待中的重逢。在他不得不硬生生折去自己可倚靠的一翼之后......那,不会是幸福的重逢呵。"
第二十三章
司马回雪以及其它后宫嫔妃,皆身着盛装,前往皇后中宫赴春日宴。
这是后宫的惯例,加上今年有着皇上亲征、讨平诸葛诞叛军的大捷,虽然大军尚未回銮,但宫中已由先前的压抑气氛转为一片喜气洋洋。而且据报,皇上和太后以及大军这两日间就会得胜还朝;所以就连平日谦恭自持、谨慎温淑的皇后,都不由得面上常带笑容。今日的宴会,更是人人面带喜色,一片歌舞升平、言笑晏晏的欢乐气氛。
在宴会上,虽然人人看着司马昭仪的眼光还是既敬且畏,但好在近来的司马昭仪不再传出任意处死宫人的草菅人命之举,而且脸上的微笑出现的次数也略多了一些;因此虽然她的列席使气氛稍有凝滞,但仅在片刻之间,她从容一笑就化解了场面的尴尬。
虽然席间名义上母仪天下的卞皇后,与实际执掌六宫大权的司马昭仪,始终没有交谈过,但令所有人意外的,司马昭仪也礼貌周到地向卞皇后敬酒,脸上甚至带着浅笑。虽然在后位之争中输给卞皇后,但司马昭仪现下是大权在握的人物,而且更拥有皇上突如其来的宠爱--至少在旁人眼里,这圣宠来得虽莫名其妙,但无疑已使司马昭仪的气势更添几分,俨然已凌驾于卞皇后之上。
卞皇后处于这样的境况,难道心里不曾有怨吗?大家都揣测着,但谁也不敢向她去证实。但今日是气氛热络的春日之宴,为了图个热闹有趣,列席的嫔妃人人都要抚琴而歌一曲。于是从门边那席的嫔妃开始,每人轮流到琴案前坐下,自己拨弦以歌,倒也真的使每人都兴致高昂,有说有笑。
终于轮到坐于主位上的卞皇后了,她轻轻一笑,在琴案前坐下,纤指轻拨,却是哀怨的旋律,听得在座人等都是一愣。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这是汉朝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卞皇后竟然当着司马昭仪的面唱这首歌?虽然她是名义上统率后宫之人,但她就不怕司马昭仪动怒,挟嫌报复吗?
一些人战战兢兢地偷眼瞟向司马昭仪的脸上,生怕那张美冠后宫的容颜上已微带薄怒,要立时拂袖而去,搞得这场原本融洽的宴会不欢而散。
但她们一看之下,却吃了一惊。司马昭仪仍一手举着酒杯,杯缘停在唇边,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神色如常,丝毫没有震怒或不悦之情。见众人都胆颤心惊观望着自己的神情,不敢轻举妄动;她有点讶然的美眸四下一扫,随即哂然一笑,放下酒杯,优雅地鼓掌为贺,还难得有风度地开口称赞。"皇后果然擅于音律,此曲相当动人,回雪自愧不如。"
她首先一鼓掌,旁人也都如梦初醒般松了一口气,跟着热烈拍手。凝滞的气氛重新变得热络;连那直视着司马昭仪,眼神里不自觉带了一点点挑衅的卞皇后,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司马昭仪今日如此气度大方。
"啊,竟然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司马回雪从容起身,走向琴案之后。在路中与卞皇后擦身而过,她望着卞皇后投过来的复杂一眼,她对那神情背后的含义了然于胸,只是简单地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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