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人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头更合适的了。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了再跟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股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中,伤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
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我睁开眼时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一脸愤恨:“那家伙在医院里躺了两周,我以为他会辞职走人,嗨,没事个样子。”母亲叹了口气。陈老师说:“要我说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谁让别人上面有人呢,这种事连个处分都没有。”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妹夫下手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你这说哪去了。”
后来两人不知道说起了什么,吃吃地笑了起来。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后乌亮的髻都一颤一颤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总算停了下来。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看你妹夫那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注意吧?”“说啥呢,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脑袋似要炸裂。
母亲回去给我拿饭的时候,姨父却来了。他一进门就出一连串看起来十分豪气听起来却无比猥琐的笑声“哈哈哈哈,到底是我外甥。早前才听说你和同学干架了,才过了多久,板砖都挨上了。哎哎,我这话可不是损你,年轻时不挨一板砖,都愧对那青春啊。姨父以前也挨过几次。”
马勒戈壁的,你现在那损样是挨板砖砸成的吧。
我有些心虚地瞅了一眼姨父,他的表情和说话都和往常一样,这让我多少心安了一些。姨父点上了一根烟,这时候进来一护士姑娘立刻就嚷道:“病房内不许——!”一转头间“哦,是陆书记啊。”姑娘那泼辣的模样变戏法般变得谦卑起来,高八度的音量突然转到了毕恭毕敬的轻声细语,真让我大开“耳”界。
姨父吐着烟没理会她,那护士姑娘说完屁股一扭,屁话没再说转身就出去了。
“我听说你来找了我了,有什么事呢?”
我沉默了好一会。我是的确有事情要问他。我不想对他用指教这个词。但真要到问的时候,我又现自己无从说起。有些事情心里想,和说出来是两码事。
“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害怕你?”
“害怕?”
姨父先是楞了一下,很快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一脸纳闷,但这种笑声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姑娘叫邴婕对吧?”
“什么?”
“我说,你那天和同学打架,是因为那个叫邴婕的姑娘对吧?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谁年轻时没暗恋过一两个女孩呢。”烟头那炽热的烘炉突然亮了几分,一下子就把所剩不多的旅程走到了终点,姨父手一弹,烟屁股带着余辉飞出窗外:“这样说吧。你看,你有想要的或者说想夺回来的东西,对吧?每个人都有。”
“我和邴婕没有关系。”
“得了吧。要不是你妈打过招呼,你现在已经是学校名人了。”
姨父挪了挪凳子,靠近了我几分,反射着油光的脸庞上,那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需要很多……我不太喜欢说方法,我一般管这叫手段。你说的害怕,不过是众多手段中的一种。”
“实施手段需要相应的力量,而这些力量总的来说分两种,一种你比较陌生,叫权。哎哎哎,先别打断我。我知道你不以为然,但你还无法深刻理解什么是权力。另外一种你就熟悉多了,叫钱。一般来说,人们普遍认为权是大于钱的,但在我看来,实际上这两种东西是平等,相互相成又互相牵制。”
“你看,你为什么躺在这里。要权你没有,要钱你也没有,你唯一拥有的力量是什么?你的拳头。所以遇到问题你想凭自己能耐解决,无一例外最后多数是用上了拳头。了不起上面握把武器。”
姨父的椅子又挪近了几分。
“你大概很好奇,为啥那些女人,面馆的老板娘,你的若兰学姐,为什么会像头牲畜一样任我使唤对吧?”
还有我母亲。
“我不是让她们害怕我,当然,她们也害怕我。恐惧是一种特别方便快捷的手段,但缺点是不稳定。”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俯下脑袋,他那张恶心的脸离我就一个篮球的距离了。
“我让她们需要我。明白吗?如同你需要吃饭,需要喝水。我说了,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你知道那个姑娘需要什么吗?你有她需要的东西吗?还有,真正的能耐是,如果你不知道她需要什么,给她制造一个需要出来。嘿,这个和你说还太早了。”
说的什么鸡巴!和隔壁村算命的黄瞎子一样,说了一辈子神仙话,算了一辈子财运到头来自己家徒四壁,最后摔死在那破瓦房里。
“现在跟你说了你也整不明白,最后再说一句:没有没来由的爱,也没有没来由的恨。你只要领会了这一句话,很多东西你就明白了。”姨父站起身子来,清了清嗓子:“在这之前,还是让姨父来帮帮你吧。”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
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人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早传开了都。”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说,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本上,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的?”母亲说:“你自己清楚。”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头。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
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母亲伸手接碗时,我盯着她说:“我自己来。”我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层楼那么高了。
奶奶是个忧伤的人。对她而言,如果整个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天上掉下个表亲戚。这样说,她老人家肯定会白我一眼:“亲戚就该多走动,来往多自然就熟稔了,毕竟血浓于水嘛。”奶奶的表姨比她还要小几岁,刚从北京回来。按她闺女的说法,这位表姨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奶奶过去住几天不可。爷爷自然一块去。奶奶的这位远房表妹看起来三十出头,印象中有点肥,硕大的屁股把套裙撑得都要裂开。她丈夫理所当然是个瘦猴,戴个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据母亲说此人曾是我们学校老师,还教过我地理。但我死活想不起来。
之后没几天——我记得头上都还没拆线——我们到平阳作中招应试能力测验。
其实也就是配合教育厅做个摸底,回报嘛,分给参与单位几个省重点高中免试指标。与试人员丑名其曰“种子队”,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计划去三天,不想临时有变,分成文理科分别测。第二天下午就让我们第一组先行打道回府了。
大巴车上远远能看到邴婕,同去时一样,她会时不时地扫我一眼。我老假装没看见。到学校将近四点半,老师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课。
我到车棚取了车,就往家里蹿。出校门时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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