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暖意融融,北堂戎渡靠在椅背上,被这温适的暖度催得竟依稀有了几分懒懒之意,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响起内监恭谨的声音:“……禀世子,牧公子已到了。”北堂戎渡睁开双眼,说道:“请他进来罢。”话音既落,只片刻之后,便有人外面走了进来。
那人身上穿了一件厚锦白袍,缀有黑貂绒的领子,显得脸色多少有一点儿苍白,唯有五官却是颇为英挺,面容间一派沉静之色,不是牧倾寒,还有哪个?但见他周身隐隐的气势,就知其如今的修为比起从前,是精进了许多。北堂戎渡见他进来,遂目光落定,声音里面有一些难以察觉到的掩饰之意,只笑道:“……今日倒是冷得很,原本不该让你冒寒过来,但我眼下既是有要事需跟你说,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牧倾寒面色沉稳,倒不说话,淡淡点了一下头,仿佛是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只等着北堂戎渡开口说明原由,北堂戎渡虚手一引,道:“……坐。”说着,外面已有内侍进来奉了热茶。牧倾寒撩衣坐下,就听北堂戎渡道:“如今我宫中建制,官属规模很大,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不说别的,单单是左、右司御率府,青宫六卫率,左、右卫率之类,就不好统筹……如今我准备让你出任左司御率府,职拟左领军,正四品上,你觉得如何?”
北堂戎渡既是与牧家有亲,然便在朝中成为一派,将其倚为己人,牧家也子依附于他,可以算得上是荣辱与共了,如今北堂戎渡宫中仿照朝廷设官建制,然手中就有了几支合法在明面上控制的卫队,而这几股力量如果不是被一些心腹之人分别掌握,北堂戎渡当然不会放心,因此他便决定任用牧倾寒,毕竟对于牧倾寒的为人,他绝对还是非常信任的。
牧倾寒闻言,一时间默然沉吟不语,北堂戎渡见状,唇角微微牵动,带出一点浅淡的微笑之意,手里拿着茶杯,说道:“我知道以你的性情,并不想出仕为官,但从前在青帝门时,你是少门主,日后总要继承家业,而如今你父亲已是朝中重臣,任了同平章事之职,家中既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那将来牧家也不还是得由你撑起门面来?即便这些都非你所愿,也早晚还得这样。”
牧倾寒的声音略微低沉,只神色平淡,开口说道:“……这是然。我既是家中长子,便没有不为牧氏一族考虑之理。”他也是世家公子出身,虽然志不在此,但家族利益却是这世间每一个人都会看重的,尤其牧倾寒还是独子,必须要为父母、妹妹打算,肩负起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对此,他心中其实也不是从来没有过准备。
牧倾寒此时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在北堂戎渡的意料之中,其实他让牧倾寒在青宫为官的想法,是经由己在心中仔细考虑过的,毕竟牧倾寒与北堂尊越之间,无论是因为曾经受辱,还是误以为心爱之人被禁锢,都令他不可能真正对北堂尊越释怀,若是在朝中为官,那也太难为他,而一旦牧倾寒在有相对独立性的青宫任职,则大为不同,他只需在北堂戎渡身边辅佐就是,根本不必与北堂尊越有所接触,如此一来,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一时间两人对于此事又简单谈了几句,末了,北堂戎渡却是忽然停口不语,他略静了片刻,顿一顿,方定下心神,令己的语气中表现不出任何异样,从面前的案上拿起那封方才写好的信,踌躇了一瞬,便道:“……对了,我受人之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他说着,又沉声补充了一句道:“……是‘她’的东西。”
牧倾寒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眼中有光芒骤然亮起,右手一颤之下,竟然几乎拿不稳手里的杯子,他猛地站了起来,漆黑的眸内仿佛燃起了幽然的火簇,心中激荡出难以抑制的汹涌之意,漫天漫地,甚至不敢相信,一时唯怔怔而已,竟是说不出话来……许久,牧倾寒才克制住己的情绪,声音沉沉而出,满腔的荡动,此时却只化为了一个字:“……她……”
北堂戎渡见此情景,心中也不由得微微叹息了一声,口中却道:“她就住在宫中,但究竟在什么地方,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这王宫之大,你也绝对不可能找得到她……我虽然以前就已知道你们的事,但我至多也只能帮到这个程度了,毕竟不管怎么样,‘她’也是我父亲的‘女人’,我不可能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父亲的事。”说着,右手微扬间,那封信就已轻飘飘地在空中掠过一道淡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牧倾寒的怀里。
但此时此刻,牧倾寒却已是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是紧紧捏着那封信,指尖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信封上的质感,心下却是根本无法平静半分,激起无边的巨浪,一下又一下地扩散开去……那一年的夜晚,他心爱的女子被那人掳回,此再不能见上一面,之后他就几乎像是疯了一样地练功,冀望有朝一日可以将她夺回,放她由,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个男人,却已逐渐地开始掌握了这世间最大权力——他可以不在乎己的生死,然而父母和妹妹的安危他却不能不在乎,为一己之私,置家人骨肉之亲于不顾,他做不到。
可是少女的模样,说过的每一句话,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仿佛是深刻在心头上的印痕,烙在骨子里的清晰疤记,只要一想起,就直欲喘息不出,只有他己明白,‘蓉蓉’这两个字已经成了他的心魔,时时都会发作,他抵挡不了,也根本不愿去抗拒……
窗外梅花绽绽,日光稀疏地映在窗上,淡薄得几乎可以忽略,牧倾寒缓缓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是雪白的糅香笺,上面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带有薄茧的手指将其极慢极慢地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娟丽的熟悉字迹——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牧郎是路人。
相思意
牧倾寒见了这纸上的几行字,一时间竟如同摧心煎肺一般,良久,也不知究竟是过了多长时间,虽有身周暖洋如春,却根本耐不住心头一分一分缓缓爬上的寒意,只觉得指尖已经彻底冰凉……牧倾寒一点一点地捏紧了手中薄薄的纸张,心中有一刹那间的空无,仿佛连自己这个人也不存在了,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从前和那人在一起时的短短时光,那时候以为两情相悦,可以天长地久地厮守到老,然而,然而……
可是即便原本希冀的长相思与长相守,如今已被千刀万剐地切得支离破碎,却还是让他割舍不断,清醒不了,永生都不得解脱了,余生于他,再无欢颜之日——
从此牧郎是路人……竟连见她一面,都不能够。
心下寒凉如霜,纵然室中温暖如斯,亦是丝毫感觉不到,只觉得心头摧冷难言,牧倾寒的指尖捏紧了淡淡散发着清香的纸笺,慢慢将其重新折起来,放回到信封里,然后仔细揣在怀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就想抛却了一切,立即冲进宫中去寻那人,带她天涯海角地到哪里都好,但家中诸人的安危,却逼得他不得不死死压住这样的冲动……牧倾寒眼中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寒霜般的清冷,眉宇之间蕴着浓重的阴翳,北堂戎渡见状,默然不语,只是下意识地用手轻抚着袖口的花纹,那样密密的纹路,如同旧日里的每一个片段一般,在这样恍惚的片刻,蓦地勾起些许前尘,与往事一起丝丝缕缕地缠上心头,直到此时,北堂戎渡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无情,原来自己竟也是曾经喜欢过牧倾寒的,在当年那无数的谎言和欺骗当中,却总还是有过动心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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