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城县北部这一大片,往上数一百多年还是海水潮汐、倒灌形成的盐碱滩,没办法耕种,自然就没有人烟。后来黄河发大水、改道,滔滔的黄河水冲刷之下,盐碱滩被黄河带过来的沙质土壤覆盖,盐碱地得到了很大的改良,形成了大片可以耕种的良田。
遇上大饥荒,就有人到这边荒地上逃生路,这边人口少,野地多,野菜野种子野果子都能果腹救命,到了这里,有了野菜野果子充饥活命,又发现这里有大片大片的田地可以开荒耕种,就有一些人在这边定居下来,形成了一个一个的小村子。
逃荒来的多是一姓一家的,也有一个村关系比较好的几户人家的,这从村子的名字也能看出来,至今还有许多村子延续了当时的名字:小李家、王家屋子、南陈、侯家窝棚、郭家垠子……
南陈村的建村历史也不长,是以,村里没什么老建筑,只有小李家和王家屋子有水井,供两个小村子的人吃水,东屋子那边的人一直是吃水库里的水。也因此,村里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水库这边不许饮牛饮马,也不许小孩子下湾凫水,饮牛马和小孩子们戏水都去东边的那一大片河湾里,或者下游的河沟水渠里。
井水冬天是不结冰的,水库却都会封冻,为了打水,水库边儿上就会凿出一个冰窟窿,大队里安排了民兵巡逻队的人,每天早晚拿大铁钎子过来把冰层凿开,一来方便村民,二来也防止冻结实了。
这个冰窟窿开的比较大,有两个平方左右,四边搭了木头栏杆,防止人从冰上走滑下去。
可到了冬天农闲季节,村里的半大小子,甚至青壮劳力,一身力气没处使,家里生活又着实清苦,天天啃咸菜啃得满嘴发苦,于是就寻思出很多招儿来,去野地里下套儿捉兔子,村里民兵们有火器的,就用火器打,有不会下套、又没火器的,就朝着一大片河湾使力气,只要在冰面上凿几个窟窿,就有鱼浮上来呼吸新鲜空气,这时候,只要力气大的,站稳当了,拿抄网子捞就能捞上鱼来,也能改善解馋。
也有些不知轻重的,或者偷懒不想走那么远去东边河湾的,就偷摸地在水库边上凿个洞捞鱼。当然,到水库里祸祸,只能偷摸的,凿的洞都不大,捞到鱼捞不到的,捞几下子就赶紧走,怕被大队里发现了,给上夹板子,扎固扎固,都知道大队长陈金昌看着老好人一样,一旦发怒,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初,有两个半大孩子上头胡闹,跟着打砸,被他带着民兵捉了,绑在树上拿条子抽,抽的浑身稀烂,足足在家养了半年才能出门呢。
天阴了两日,入了夜,就开始下雪,刚开始是扑簌簌的雪粒子,雪花越来越大,渐渐成了鹅毛扯絮之势。
陈东方从家里出来,憋着一口气跑到小李家村后,黑暗中都能隐约看见老李家的屋影儿了,他却突然踌躇起来:自己这样毛毛撞撞地冲进去,会不会没赔下情,反而惹得李家人更生气啊?李家、红岩,大概这会儿都不想看见他吧!
这么踌躇着,他就在红岩家屋后的小树林子里打起转转儿来。
没多会儿,突然听着李家传出哭声来,陈东方吓得一哆嗦,手脚都麻了:不是说李大叔只是气昏了,已经被廷辉叔救过来了吗?咋哭开了呢?难道,难道出了人命?……那自家老娘岂不是成了杀人犯?
他吓麻了爪儿,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想着拼着被打破头,也要进去看看,是不是李大叔出事儿了。也或者,为了其他事儿哭呢!
结果,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着去李家看个究竟,没走到李家大门口呢,就看见从李家大门里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压着声音哭,这身形陈东方再熟悉不过了,不是红岩是哪个!
眼看着红岩哭着往村外跑,陈东方也顾不上去李家打探消息了,下意识地想迎上去询问关切,只是,刚抬起脚就想起来,让李家糟乱、让红岩委屈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老娘……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若不是老娘知道他喜欢红岩,也不会毛毛撞撞地上门提亲,更不会因为替他不忿,找上前当面骂李大河!
想起这些,陈东方抬起的脚又无力地落下,身子却像钉在了地上,并没有转身躲开。
要是红岩骂他,他就听着吧。要是能狠狠打他一顿也好,能让她出出气。
眼瞅着李红岩奔着他的方向过来,陈东方双手攥拳,嘴角紧紧抿着,等着李红岩的打骂。
可是,李红岩奔着他跑过来,一转眼,竟然又从他眼前跑过去了,好像根本没看见他!
陈东方呆了呆,难道红岩从此之后都不理他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觉得一阵挖心的疼,比挨一顿打挨一场骂难受多了。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红岩即便不理他,也不会视而不见吧……刚才,红岩的样子怪怪的,他一个大活人站在路当间儿,她却连眼珠子都没转一转,脚下也没半点儿停顿……这样子,这样子,就像是失了魂一样!
联想起前因后果,再想起李家的哭声,陈东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根本来不及再多想,转身追着红岩的方向跑过去。
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衬得夜色明亮了一些,跑过小李家村后的小树林子,陈东方就看见了跌跌撞撞的黑影子,正是红岩,她正往水库那边跑。
这大半夜的,天寒地冻还下着雪,又是个受了委屈哭着跑出来的,往水库跑,综合种种,能让人想到什么?
陈东方是激灵灵出了一身冷汗,寒毛都炸起来:不好,红岩这是要想不开,寻道儿去!
活不下去的人,才寻道儿,能寻什么道儿?最常见最传统的就是上吊和跳河了。
陈东方连忙加快速度追上去,追到水库岸上,看见红岩已经踏上了冰面,却没有往东边儿打水的冰窟窿去,而是往水库中间去,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走得很慢,有点儿拖步子,但不再奔跑,不再没头没脑地乱撞,看上去已经正常了许多。
陈东方一口气松下来,差点儿瘫在水库岸沿儿上,他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跑的,呼哧呼哧喘了好一会儿,才把呼吸和心跳平复下来,目光盯着冰面上的红岩,见她就是在冰面上拖着步子走,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的,不像是寻死了,倒像是有什么事想不明白,转着圈圈儿地琢磨。
不管如何,陈东方到底是不放心,他也怕红岩没有跳河的打算,发现了他跟着,更加生气。或者,更误会了他想做什么不好的事……有了老娘闹得这一出出的,他真的不敢想,他在红岩心中是什么样儿了!
或者,她如今看他,就像看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吧?或者是,思想肮脏、满肚子坏水的流氓、瘌痢头?
他也不敢下到一眼看尽的水库冰面上去,就沿着岸沿儿跟着红岩打转转,岸沿儿上种了两圈柳树,虽然柳树叶子掉光了,但树干树枝子也能遮挡一二,不仔细瞅也不好发现。
李红岩是真的觉得自己没了出路,她突然之间就成了家里的罪人,害得一家人脸面尽失,再也直不起腰杆子抬不起头,更可恶的是,把亲爹气死了……她觉得自己万恶不赦,罪大恶极,简直是死有余辜。
那是疼她、宠她,十几年如一日,将她当做眼珠子的亲爹啊!生生被她气死不说,临死还被人指着鼻子辱骂,脸面丧尽,受辱蒙羞!
爹一定是死也不瞑目的,他老人家一辈子最爱面子,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行得正站得直’,一辈子活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的,谁成想,要强了一辈子,正直了一辈子,临了临了却被自己带累的蒙羞含冤,生生给人骂的一句话回不出,屈屈死啦!
越想,红岩越觉得心窝子戳的疼。
刚开始跑出来的时候,她的眼里还有泪,到了冰面上,走着走着,眼泪没了,只剩下眼眶子干巴巴热辣辣地疼!她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要是能用她的心把爹救回来,她会毫不犹豫。可是,回不来了,老爹没了……再也没有人时时刻刻挂记着她,事事处处替她着想、安排……
爹没了,家里再也没有往日的欢笑和温暖;她这个罪魁祸首,气死亲爹的不孝女,也没法子回去了。她是气死亲爹的罪人,娘不会原谅她,两个哥哥也不会原谅她,家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她没处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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