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彦行看着他,没说话。
这么多年过去,再亲近的血缘关系也会被时间稀释。男孩子已经长得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身上也带着跟他彻底不同的气息,今天一整天面对面,居然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他记得上次听见于笙的消息,还是这个儿子到处惹是生非,进了个三流高中同流合污自暴自弃。要不是这次回来办手续,他都不知道原来在私立学校家长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文科联考状元,居然就是他这个早就没怎么过问的儿子。
于笙看起来并没因为今天的事有什么触动,垂着眼睫背上书包,把装着模拟卷的塑料兜拎在手里。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声,于彦行才隐约想起等着办手续的空档,于笙好像出去了一次。
“你――”于彦行忍不住皱起眉,话到嘴边,又没能立刻说得出来,
时间太久了。他都已经快记不清楚这个儿子长什么样,更不清楚于笙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和于笙母亲分开之后他就进入了事业的上升期,每天都周转在无数个商业会议和谈判间,根本没时间回家,等几年过去稳定下来,又组建了新的家庭。然后就忽然发现,明明小时候还很听话懂事的男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多了一身淡漠冰冷的刺人戾气。
“到底是谁教你的?”
在三中吃了一路的瘪,这个儿子又冷漠得好像什么都不为所动。于彦行坐在驾驶座上,终于再压不住火气,神色沉下来:“你们这个学校是什么――你是在这儿学的?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冷风刺骨,吹得人身上发僵,思维情绪好像也转得格外慢。于笙不大想听这些话,也不想忍不住说出什么来。转身想走,忽然被一只手牢牢攥住了手腕。熟悉的气息忽然贴近。
格外暖和的大衣厚实地兜头披下,把他整个严严实实裹进了胸口。靳林琨手里也拎了个袋子,胸口起伏还有点急促,一手紧揽着他,把身上更多的温度都给他分过去。冷了一天的胸口忽然转暖,于笙忍不住蹙起眉,呼吸短暂地停顿了下,有些始终被忽略的、闷重深钝的疼,忽然后知后觉地泛上来。
于笙攥住他的袖子,摒着呼吸站了一会儿,微微弯腰,身体向下坠了坠。靳林琨揽住他的腰背,把人往怀里圈进来,让他整个人靠在自己的胸肩上。
于彦行认出了他,眉峰拧得更紧:“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三中办公室就是这个小子莫名其妙地插了一脚,于彦行火气更胜,放下车窗严厉出声:“这是我们的家事,跟你没关系,你――”
“饭做好了。”
靳林琨没听他说话,低头拉了拉于笙的手,“钥匙带了吗?”
于笙点点头,拿出来递给他。不知道被攥了多长时间的钥匙,小朋友全身都快冰透了,金属的钥匙上还带着点儿微温。靳林琨把钥匙接过来,又摸出杯热乎乎的小米南瓜粥塞进他手里,给他插上吸管。
于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有东西落进胃里,先跟着疼了疼。小米南瓜粥养胃,那一点不适没有持续太久。于笙缓了一会儿,低下头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喝粥,先前的钝痛也被暖洋洋的温度一点点安抚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靳林琨把人圈到身后,朝于彦行客客气气点了下头:“不好意思,我是来接于笙回家的,您呢?”
于彦行忽然梗住。天色比刚才更阴了一点,风卷着落叶扬沙漫天。车里开着空调,刚才把车窗开大,才发现外面原来冷得这么厉害。靳林琨没再继续让他难堪,抱着于笙靠在自己身上缓了一会儿,牵着手低声说了几句话。于笙点点头,跟着他走出去几步又停下,翻出手机,从口袋里摸出了个卡针。
于彦行坐在车里,看着于笙低着头,把已经旧得隐约有些锈迹的电话卡拆出来,放在他的仪表盘上。少年眉眼依稀有他们的影子,神色平淡,瞳色却显得异常黑白分明,嘴唇淡得看不清血色。
不知道这张电话卡又意味着什么,于彦行心头莫名一缩,蹙紧了眉想要开口,于笙已经往后退了一步。肩背挺拔身形端正,朝他鞠了一躬。
雨没过多久就浇下来,两个人已经走出很远,个头挺高的男孩子从怀里变出件雨衣,把人圈进怀里,仔仔细细罩在身上。身边的手机一会儿一响,消息一条接一条。于彦行坐在驾驶座上半晌,看着人影没进雨里,拿起手机准备回消息,忽然一愣。
副驾驶一侧的座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曾经坐在那儿的男孩子放了几颗大白兔的奶糖。
-
于笙被靳林琨握着只手,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雨伞:“我穿的不是雨衣吗?”
“是,双保险稳妥一点。”
靳林琨笑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秋雨凉,怕你冷。”
现在倒是不冷了。于笙先被他裹了件大衣,又被在外面强行套了件雨衣,怀里还揣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过来的热水袋,觉得自己基本和一个大号龙猫没什么区别,连走路都有点费劲。
他今天在外面待了一天,靳林琨也不急着问都干了什么,把他的书包塑料袋都接过来,牵着他一块儿往家走。雨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沿街激起一点朦胧的水雾。
路边摊都收得差不多了,有个买糖葫芦的推车,还剩最后几串。不是那种传统的山楂,上面串得什么都有,葡萄香蕉山药,专门逗小孩子喜欢那种,上面浇了一层厚厚的冰糖。靳林琨把伞塞进他手里,戴上雨衣的帽子,顶着雨跑过去买了一串,拿胳膊护着快步回来:“咬一口,来,看看甜不甜,不甜他说不要钱”
于笙没忍住牵了下嘴角,张嘴叼了一颗,想说话,胸口忽然毫无预兆的一疼。
那种肆无忌惮的疼。
父母离婚的时候他在做作业,把作业做完了,看着两个耗尽了爱和忍耐的人在无尽琐事的折磨里先后走出家门,楼下空荡荡又异常响亮的两声。母亲再婚的时候他在背英语,完全陌生的人和原本最熟悉的亲人站在一起,笑意融融地对他说着“别客气”、“像自己家一样”。叫着“阿姨”的女人和蔼地朝他笑,送给他基本不怎么用得上的商务笔记本和耳机,又在他抱着那个小姑娘一下一下按琴的时候,慌张失措地跑上来,把女儿飞快地抢回去。
那天一个人走了十几公里回家,他甚至都没怎么样,回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第二天扔了私立学校老师帮忙选的直升高中报名表,挑了个离所有人都最远的高中。
好像哪个都不值得矫情,真比起来他的生活也不算差,也并不是被什么坎儿拦住了,翻不过去熬不过来。他没觉得有多难受过,反正就算难受了,也无非就是自己想办法熬过去,没人会因为这个回来管他。
可现在好像忽然就疼了。疼得胸口像是插了把滚烫的铁钎,弯不下去也直不起来。好像有什么累积了很久,在心底牢牢压着,连他自己都已经觉得早就平复得没什么踪迹只剩下疤痕的情绪,翻涌着激烈地呼啸上来。
就好像小孩子跑摔了一跤,手和膝盖都磕破了,磕得血肉模糊,自己咬着牙爬起来。伤口都处理好了,都消毒包扎了,都已经开始痊愈了连摔的印象都不深了,忽然有人摸摸他的头发,抱着他,问他疼不疼。
然后好像所有的疼都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于笙把那个裹着厚厚糖衣的葡萄嚼碎了咽下去,闭上眼睛,被靳林琨用力勒进胸肩圈成的怀抱。
死死拽着栏杆的男孩子被保姆强行抱回房间,一个人蜷在床上,趁着保姆睡熟了,又偷偷溜回阳台,缩在冰凉的月光里,自己一下一下轻轻摸着自己的脑袋。
会有人来的,一定会有人来的。眼泪都忍着,等终于有人来的时候,他一定要好好地大哭一场。然后就再也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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