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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宝华道:“倒不一定是庆功,不讨一部分人确是有点高兴。你要去参加,那没有什么关系,我和你垫一批资本。”她微笑着望了他道:“你和我垫资本?垫多少?我赢了,当然可以还你,我若是输了呢?”
范宝华笑道:“我们的事,那还不好说吗?我决不骗你,先付现,以为凭证。”说着,在西服口袋里,各处搜罗了一阵,搜出大小八叠钞票,除了留下两小叠外,其余一把捏着,都放到魏太太面前,笑道:“你看这作风如何?”魏太太真也没得话说了,嘻嘻地一笑。
范宝华道:“罗家大概预备了一顿午饭,我们是上午去,黄昏以前回到重庆来。”魏太太道:“那不行,家里的事,一点没有安排,这个时候,就要过江,那又得牺牲一天的整工夫。”范宝华笑道:“这是推诿之词吧?以往你出来赌钱,还不是赌到半夜里回家,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是牺牲一整天的工夫呢?”魏太太向他望着,笑了一笑。
范宝华道:“你也没得可说的了。那么,我们马上就过江去吧。”说着,掏出钱来,竟自会帐。他原来放在魏太太面前的那六叠钞票,却像没有其事,竟自站起来向柱子上去取下帽子来,向头上戴着。魏太太却依然坐着不动,还是提起茶壶来,向杯子里斟上一杯茶,笑着把肩膀颤动了几下。
范宝华走着离开了座位几步,就半偏了身子,两手环抱在胸前,斜伸了一只脚,对她看着。魏太太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好像是很不经意的样子,把桌上放的那几叠钞票拿着,又很不经意地拿在手上。
范宝华笑道:“你收起来吧。这是第一批,我也希望你只要这第一批。万一不够,我还可以给你补充起来。”魏太太笑道:“你怎么打坏我的彩头,我要挂印封金了。”她借着这封金的一个名词,立刻打开皮包来,把几叠钞票向里面塞着,然后慢慢地走出座位来。
第十回乐不可支(5)
范宝华看到她走来了,就站着不动,让她在前面走。等她走过去了,然后在后面紧紧地跟着。走出了馆子大门口,魏太太站在路边,两头望了一望。
范宝华道:“今天我们两人合作,也许可以大获胜利,而且今天在场的几位战将,我把他们的脾气,也摸得很熟。趁着这两天的运气还不错,我们来一回锦上添花,好不好?”魏太太抿了嘴微笑,对他看看。范宝华道:“的确的,今天这场赌,我们一定可以捞他一笔,别回家了,我给你雇车吧。”她又在街两头张望了一下,因道:“别雇车了,我先走,在南岸码头上等你。”
范宝华喜欢得肩膀扛起了两下,眯住了双眼向她笑问道:“你说这话是真的?”魏太太将嘴一撇,低声道:“我现在不是让你控制住了。我要撒谎,也不敢向你撒谎呀!”她虽是低着声音的,可是她的语尾,非常的沉着,好像很有气。说毕,她扭身就走了。
范宝华站着没动,看了她的去路,确是走向船码头,这就自言自语的道:“我控制你?黄金控制你。有黄金,不怕你不跟我走,黄金黄金,我有黄金!”
第十一回极度兴奋以后(1)
二十分钟后,范宝华也追到了轮渡的趸船上。魏太太手捧一张报纸,正坐在休息的长凳上看着呢。范宝华因她不抬头,就挨着她在长板凳上坐下。魏太太还是看着报的,头并不动,只转了乌眼珠向他瞟上一眼。不过虽是瞟上一眼,可是她的面孔上,却推出一种不可遏止的笑意。范宝华低声笑道:“我们过了江,再看情形,也许今天不回来。”魏太太对这个探问,并没有加以考虑,放下报来,回答了他三个字:“那不成。”范宝华碰了她这个钉子,却不敢多说,只是微笑。
这是上午九点多钟,到了下午九点多钟,他们依然是由这趸船,踏上码头。去时,彼此兴奋的情形还带了两三分的羞涩。回来的时候,这羞涩的情形就没有了,两人觉得很热,而且彼此也觉得很有钱,看到江岸边停放着登码头的轿子,也不问价钱,各人找着一乘,就坐上去了。上了码头之后,魏太太的路线还有二三百级坡子要爬,她依然是在轿子里。范先生已是人力车路,就下了轿子了。因站在马路上叫道:“不要忘记,明天等你吃晚饭。”魏太太在轿子上答应着去了。
范宝华一头高兴地回家,吴嫂在楼下堂屋里迎着笑道:“今天又是一整天,早上七点多钟出去,晚上九点多回来。你还要买金子?”范宝华道:“除了买金子,难道我就没有别的事吗?”他一面说着,一面上楼,到了房间里,横着向床上一倒,叹了一口气道:“真累!”
吴嫂早是随着跟进来了,在床沿下弯下腰去,在床底下摸出一双拖鞋来,放在他脚下,然后给他解着鞋带子,把那双皮鞋给脱下来。将拖鞋套在他脚尖上,在他腿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伺候主人是我的事。主人发了财,就没得我的事了。”范宝华笑道:“我替你说了,二两金子,二两金子!”吴嫂道:“我也不是一定是啥金子银子,只要有点良心就要得咯。”范宝华道:“我良心怎么样了?”
吴嫂已站起来了,退后两步,靠了桌子角站定,将衣袋里带了针线的一只袜底子低头缝着。因道:“你看吗?都是女人吗。有的女人,你那样子招待,有的女人,还要伺候你。”范宝华哈哈一笑地坐了起来,因道:“不必吃那飞醋,虽然现在我认识了一位田小姐,她是我的朋友,我们过往的时间是受着限制的。你是替我看守老营的人,到底还是在一处的时候多。”
吴嫂道:“朗个是田小姐,她不是魏太太吗?”范宝华道:“还是叫她田小姐的好。”吴嫂把脸沉了下来道:“管她啥子小姐,我不招闲(如沪语阿拉勿关),我过两天就要回去,你格外(另外也)请人吧。”范宝华笑道:“你要回去,你不要金子了吗?”吴嫂嘴一撇道:“好稀奇!二两金子吗!哼!好稀奇。”说时,她还将头点上了两点,表示了那轻视的样子。
这个动作,可让范先生不大高兴,便也沉下了脸色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雇的佣人,无论什么关系,佣人总是佣人,主人总是主人,你作佣人的,还能干涉到我作主人的交女朋友不成?你要回去,你就回去吧。我姓范的就是不受人家的挟制。我花这样大的工价,你怕我雇不到老妈子。”吴嫂什么话也不能说,立刻两行眼泪,成对儿地串珠儿似的由脸腮上滚了下来。范宝华走到桌子边,将手一拍桌子道:“你尽管走,你明天就和我走。岂有此理。”说着,踏了拖鞋下楼去了。
吴嫂依然呆站在桌子角边。她低头想着,又抬起头来对这楼房四周全看了一看,她心里随了这眼光想着:这样好的屋子,可以由一个女佣人随便地处置。看了床后叠的七八口皮箱,心里又想着,这些箱子,虽是主人的,可是钥匙却在自己身上,爱开哪个箱子,就开哪个箱子。这岂是平常一个老妈子所能得到的权利?至于待遇,那更不用说,吃是和主人一样,甚至主人不在家,把预备给主人吃的先给吃了,而主人反是吃剩的。穿的衣服呢?重庆当老妈子,尽管多是年轻的,但也未必能穿绸着缎。最摩登的女仆装束,是浅蓝的阴丹士林大褂,与杏黄皮鞋。这样的大褂,新旧有四件,而皮鞋也有两双。工薪呢,初来的时候,是几十元一月,随了物价增涨,已经将明码涨到一万,这在重庆根本还是骇人听闻的事,而且主人也没有限制过这个数目,随时可以多拿。尤其是最近答应的给二两金子,这种恩惠,又是哪里可以找得到的呢?辞工不干,还是另外去找主人呢?还是回家呢?另找主人,决找不到这样一位有家庭没有太太的主人。回家?除了每天吃红苕稀饭而外,还要陪伴着那位黄泥巴腿的丈夫,看惯了这些西装革履的人物,再去和这路人物周旋,那滋味还是人能忍受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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