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游丸子活了四十年,相识之人,成百上千,但能称得上知己的,唯有莫裤子一人。
他们两个头一次见面是六岁,在王豪的婚宴上。王豪头一天请过两县官僚,第二天便是两乡几家豪富。游丸子的娘最爱争强,不但备的礼格外重,连游丸子也要格外装扮一番。她托人从汴京买来上等蜀锦,给游丸子裁制了一身锦衫锦裤,一双锦面皮底小鞋。那锦是蓝丝底上用银线绣满了小狮子,穿上身,跑跳起来,银闪闪耀人眼。他娘又差人去县里唤来剃头匠,将他的头剃得光亮亮,只在顶上和两侧留了三撮。赴宴那天早晨,用蓝丝绳给他扎了三个小丫髻,束了三个镂雕小银圈。扮起来,如同画上的小灵童一般。满院的家人仆役见了,都连声赞叹。他也昂着头,极得意。
他父亲带着他,乘了辆马车,停到王豪家宅门前。他刚跳下车,一眼瞅见莫裤子也从一辆车上跳下来,衣裳头发和他几乎一模一样。恍眼间,他以为自己照见了镜子。莫裤子也一眼瞧见了他,两人互相瞪着,彼此扫视较量,都有些气恼,如一对小宿敌。周围的人看到他们两个,却全都笑了起来,说是一对孪生囍童子。
他恨恨瞅了一阵,发觉莫裤子两只眼又细又长,拿刀割了两道缝一般。谁家的眯缝眼,竟敢和我穿成一样?再看莫裤子的锦衫,上头银线绣的不是小狮子,而是团菊。他越发得意,女孩儿们才穿花花衣裳。莫裤子也似乎从他身上寻见了短处,眼中也露出轻蔑之色。两人互白了一眼,一起转开头,不再看对方,跟着自己父亲进了王宅。
那天有许多孩童,他却个个都瞧不上,不是穿得丑,便是笑得傻。他心里记恨着莫裤子,想着要与他斗出个高低,便四处找寻,一直寻到后院厨房门口,才一眼瞅见莫裤子。莫裤子原本蹲在鸡笼边看厨工杀鸡,见了他,顿时站起身,两人又互瞪起来。他原本要对打,但见莫裤子比自己略健壮些,便改了主意。左右扫了扫,见厨房灶台上,几只锅里正沸煮着肉汤,几个厨师则全都在另一边忙着切菜剁肉。而那边鸡笼里,落了许多鸡粪,那厨工提着鸡去了另一边火炉上烫毛。看到那些鸡粪,他顿时有了主意,便蔑笑着望向莫裤子。谁知莫裤子似乎也已想到,转身跑到那鸡笼边,折了一根竹篾,去地上刮了一大坨鸡屎,斜瞟了他一眼,而后悄悄走进厨房里,趁那些厨师没见,将那坨鸡屎甩进汤锅里,胡乱一搅,随即跑了出来。他见莫裤子抢了先,忙也去刮了一坨鸡粪,心里虽怕,却不肯服输,也偷偷溜进去,丢进锅里便逃了出来,而后摇着那屎棍儿,瞪向莫裤子。莫裤子略有些意外,转身又去刮鸡粪,他这回急抢两步,快速刮到一坨,先溜进厨房丢了进去。两人便这般争相刮屎丢粪,跑了几个来回,灶台上几口大锅里全被他们投了鸡粪。这时,端菜的仆人过来了,他们两个忙扔掉屎棍,一起逃到了后院那片池子边。两个互瞅一眼,一起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顿时成了朋友。
于是,两人一起玩耍起来,爬树、捉虫、淹蚂蚁、捡石子打青蛙……竟样样都能耍到一处,转眼便耍到了傍晚。前头席散了,仆人来唤他们。两个人大不乐意,却只能各自跟着父亲回家。
第二天,他忍不住又想去寻莫裤子耍,可他在帝丘乡,莫裤子在阳驿乡,中间隔了八九里地,他从来没有独自去过这么远的地界。可心里百般忍不住,便悄悄溜出家门,沿着睢水一路往东跑去。快跑到那块界石时,一眼瞧见前头有个男孩儿也正往这边跑,竟是莫裤子。两人跑到界石边,互相望着,又一起笑起来。
“我来寻你耍。”
“我也是来寻你耍。”
隔了三十多年,游丸子始终忘不掉那天那情景。两人一起在那界石边耍起来,折柳枝、编凉帽、打水花、脱鞋蹚水、挖泥捉蚯蚓、扳石寻河蟹、偷人田里的瓜菜吃……又一直玩到傍晚,才无奈分开,各自往家跑。
自那以后每隔两三天,他们便要会一次。每回只要他想见莫裤子,莫裤子也总是恰好想见他,两个人心里似乎连着一根细丝线,这边一颤,那边立即便能觉知。而最令他们震惊的是,两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两家父母得知后,让他们结拜为兄弟,莫裤子是早上出生,为兄;他是夜里出生,为弟。
唯一不同者,他是家中长子。他父亲望他读书举业,第二年延请了一位儒士来教他读书。他忙恳求父亲让莫裤子也一起来。他父亲去问莫裤子父亲,莫裤子父亲自然极乐意,忙备了酒礼束脩,送了莫裤子来。两人从此天天在一处,同学同耍、同吃同睡,一刻都离不得。莫裤子每个月回家几天,他都要跟过去。
和乡里其他孩童玩耍时,他们两个家世最好,又事事都能站在一处、想到一处,自然成了其他孩童的首领,整日率领一群孩童四处疯耍。只要不喜哪家农户,便去丢石投粪、踩田摘果。当然,他们也并非全都使坏,若见乡里哪个人欺凌幼弱,便会率领那些孩童,一起冲过去骂止。那些村人不敢得罪他们两个,只能忍气躲避。
这般过了六七年,书没读多少,孩童诸般乐事却几乎玩遍。十三岁时,他母亲病故,父亲便辞了那儒士,让他专心守孝。他从没那般伤心过,莫裤子原本要回家,见他哭得那样,便留下来陪他守孝。他哭,莫裤子陪着落泪;他吃不下饭,莫裤子便陪着饿。一直陪了半年,其间他们两个都没笑过,更没戏耍过。半年后,他才渐渐回转过来,莫裤子也才辞别回家,却隔几天便要来看他一回。
第二年,他父亲便续了弦,娶了一个二等户的美貌女儿。那继母起初对他还能温言善语,后来得了宠,又生了个儿子,便渐渐变了脸。日夜在他父亲枕边说他诸般不是,他父亲开始对他渐渐疏冷起来。那继母越发得势,先是时时挑错嚷骂,继而开始责打。游丸子虽怀愤在心,却不敢违逆,只能跟莫裤子悄悄诉苦。莫裤子其实早已察觉,并开始谋划报复。
那继母有个弟弟,不时过来看望。游丸子发觉继母每回都要偷拿些家中钱物,塞给弟弟。莫裤子听了后,顿时有了主意。有回那弟弟又来了,游丸子父亲留他吃夜饭。游丸子忙叫人传信给莫裤子,莫裤子骑了家里的驴子急忙赶来,召集了村里一伙少年,拿根绳子候在村外,躲在路两边草丛里。天黑后,那弟弟吃饱出来,他们用绳索绊倒,一起涌上去,将他绑到路边杨树上。从他袋里搜出那继母偷送的绢帛和银器,挂在他胸前。莫裤子又寻了一个木牌立在他身前,上头写下几个大字:“姊夫财物,任我偷盗。”
绑了一夜,第二天,村人们见到,全都围着笑看。游丸子父亲得知,羞恼至极,当即休了那继母。虽然只过了半年,他父亲便又娶了一房,但那新继母性情柔顺,从来不敢欺凌游丸子。
之前,游丸子虽极欢喜有莫裤子这样一个朋友,经过此事,才从心底感到万幸。他们为了能常在一处,便一起去考县学。原先两个都不爱读书,为了能考上,一起沉下心尽力发奋,苦学了两年,竟双双考中。两家父亲都极惊喜,送他们一起去了县学。
到了县学,除了教授和学官,再无人管束。两边家里怕他们受不得学中清苦,给的银钱都极充裕。县里不似乡里,玩乐去处极多,他们两个便时时出去游逛玩耍。先是勾栏瓦肆、听曲赏戏,渐渐结识了一班富家子弟,便开始吃酒赌钱、寻妓宿娼,十八九岁青春年纪,已遍尝世间诸般放纵享乐。人们便将“纨绔”二字拆开,唤他俩一个纨子,一个绔子。唤得久了,忘记来由,只存其音,成了丸子和裤子。
学官因他两个常日逃学放浪,将他们除名逐出县学。两家父亲虽有些恼,但终归家产雄厚,即便不做官,也衣食无忧、一世丰足,便没有多责怪。两人在县里玩乐惯了,哪里受得住乡野闲寂,因而时时相约,仍一起去县里游荡。县里耍够了,甚而开始去汴京、应天府远游。
如此又浪荡了两三年,有天莫裤子来寻见他,面色瞧着有些异样,拉着他进到他卧房,关起门,才郑重开口:“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不过,说这事之前,我得先和你定个约。”
“啥约?”他从没见莫裤子这般郑重过,极纳闷,又想笑。
“我们是不是生死兄弟?”
“当然是啊。”
“是不是约好,这辈子不论甘苦贫富,都同担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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