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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下楼的时候正好是晚饭时间,楼道里飘荡着炒青菜的香味,也有老人牵着吵吵嚷嚷的孩子从身边走过。又是寻常的一天,我们站在楼道口抽了根烟。这段日子里,他常常涌起些突如其来的悲伤。有时候我醒来,看到他已经醒了,正侧过脸来望着我。他问我,你爱我么?我说我爱。他说真的么?我说真的。他的预感总是很准确,所以我想他或许也已经知道我就快走了,但是我们都没有再多说什么。我们抽完烟,踩踩灭,就手拉着手走进外面的夜色里,因为下雨的缘故,竟然有些像飘摇的南方三月天。
我躺在沙发上想起这些,就开始掉眼泪。可是当身体剔除了警戒以后,却也并没有情绪喷涌出来,没有想像中的失控,刚刚在饭桌上所感受到的痛楚也不见了。大概因为太累,只从心底生出许多真正的柔软。我们算是爱到扼腕叹息么,还是根本不算是爱?可是我也已经感觉不到恨意了,那些黑暗的东西此刻竟然消褪了些,我闭上眼睛,零星闪起的都是那些平平淡淡的时光。
我想起在最后一个春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河面的冰都融化了。我们刚刚脱去羽绒服,穿起毛衣和短夹克去公园里放风筝。风筝是过年时阿乔家的亲戚送的,一条枝枝节节颜色好看的龙。我们沿着湖边放,又在草坪上放,来回奔跑,可是风筝只在低处轻轻掠过,就掉下来,怎么也飞不起来。
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开始后悔,我的手里紧紧握着手机,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勇往直前,摧枯拉朽。所幸这个时候,梦境如期到来,把我拽入深深的,世界之外。
再次醒来时,天蒙蒙亮,不过睡了三四个小时而已。房间里静悄悄的,但其实周围的一切都在动,摆钟、窗帘、光、飞虫、水管,还有窗户外奔跑的狗。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的早晨了。
我起床以后看到麦克在厨房里烙一张鸡蛋饼。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用,陪他说会儿话就好了。于是我在旁边站着,看他做所有的事情。他用细细的水流清洗香菜根部,随手摘了一截给我,说,“尝尝,香菜根儿最好吃,清甜清甜的。”我接过来慢慢嚼,他就转头望着我。
他曾经拎着条活杀的鲶鱼到我家来找我,为我做茄子炖鲶鱼。趁着小火慢煮的间隙,我们在沙发上做爱。他心神不定,想着要用勺子撇去汤里的杂沫和油水。最后等我们抽上一根烟的时候,还是闻见焦煳的气味。再掀开锅子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有些丧气,反复叹气,好像做饭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其他一切与之相比都微不足道。
“想什么呢?”他说。
“没什么。”
“别担心了,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他说着用湿淋淋的手摸摸我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他就端出两碗面条来,切得细细的黄瓜丝码得很整齐,又舀了勺酱在我的面条上。其实这几天来无序的睡眠搞垮了我的胃口。但是他如往日那样坐在我对面大口大口吃,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我便又觉得安心起来,学起他的样子。桌上摆着些粉嫩的新鲜大蒜,他掰下一颗来,递给我。我自己也很难相信,只能再待上一小会儿,我就得上路了。却好像只是路过朋友家里,坐下来顺道吃顿便饭而已。
趁他收拾碗筷的时候,我也收拾好自己的包,我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他一会儿,告诉他说我得走了。他急忙拧紧水龙头,擦擦手,走出来。我们站开一臂的距离互相看了会儿,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告别。他说我送你吧。
于是他陪我下楼,一起站在路口等出租。本来以为会等一会儿,没有想到只一个红灯的间隔车就来了,于是他跟我同时去拉车门,又同时把手缩回来,两个人都觉得窘迫好笑。结果我要钻进车里,他又把我拉回来,我们用力地拥抱了一下。
“回头见。”他说。
“嗯。回个长长的头再见。”我说,拍拍他的肩膀。
很早以前有一天,我从上海坐飞机回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来机场接我。他早早坐着机场大巴从家里出发,我的飞机却长时间地延误了。于是我们隔着两地发了整个下午的短消息,等我最后到达北京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自责得要死,他却反过来安慰我,我总是能够记得他在出客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得笔直。然后我们一起坐大巴回市区,是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北京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机场高速旁边的白桦林里有尚未化去的积雪。我们挨得紧紧的,他指给我看窗外,黑漆漆的树林,白皑皑的雪。
拾伍◇
胖子安排保罗先生的追思会隔开一个周末以后在咖啡馆里举行。他大张旗鼓的,叫我难以拒绝。我说我早些来帮忙,他又伤了自尊似的推辞,说是店里生意不好,伙计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的。我便也没有坚持,正好我也已经找好了房子,下午安排去中介那儿签合同。
屋子是一眼就看上的,朝西北,傍晚五点多会有一晃而过的阳光。厨房比客厅更大些,像是摸准了我的心思。在北京时,最平静的时候便是在厨房里,那间厨房比这儿凑合得多,只是从走廊里隔出来的一小块台面,装了水池,摆了电磁炉。因为只做一个人的饭,所以电磁炉也够用。有时候心血来潮在深夜里炸肉丸子,便是独自站在一小锅热油前,看着粉红色夹着葱花的丸子慢慢变成金黄色。炸完也不为了吃,闻着油烟气就饱了。因为常常在冰箱里放着放着便忘记了,过了两个星期再看到,只好扔掉。心里从来也都不觉得可惜。所以见到这间厨房,便能够想像以后在这儿做饭煮汤,立刻就决定签下来。
“哦,今天是你生日啊。”签合同的时候,房东看过我的身份证,无心说了一句。我并不知如何与陌生人寒暄,只是笑笑,算做应答。他则继续热情地招呼中介说,不如等会儿一起吃个晚饭庆祝,相识一场也算是有缘。其实离着晚饭的时间尚早,我们都知道他不过是打个过场,签完合同以后他把钥匙交给我,就夹着包走了。
我也并没有在屋子里多停留会儿,却是飞快地锁上门,想要让那些仅存的欢喜在屋子里保留更长时间似的。虽然对新生活的开始全无期盼,但手里却活生生地多了两把钥匙。一把是房门的,一把是信箱的,用一根绳子随随便便绑在一起。我把它们放在衣服口袋里,与原先的钥匙在一起块儿,撞来撞去。不禁加快脚步,不为甩开梦境,只为早些回到咖啡馆的旧情境里去。
到咖啡馆的时候,卷帘门放下来一半,像是打烊的模样,算是熟人可入的信号。放在过往,这是最好的时间,若是胖子在,会把剩下个瓶底儿的红酒拿出来分掉,若他不在就最好,因为他总是无法发现少掉一两口的威士忌。也可能他知道,但是没有说出来。隔着半扇玻璃,里面的身影隐隐绰绰。我心里涌起些无法判断的喜欢与紧张,假模假样地站在马路对面抽掉半根烟。弯腰走进咖啡馆时,里面很多熟悉的面孔,有些围拢着坐在一起,有些举着酒杯站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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