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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就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了。”她说。
“现在是秋天了,没有消息就算是最好的消息吧。”
“嗯。”她点点头,把还剩下一点的面条推到一旁,又专心喝起可乐来。她始终低着头,于是我不时地看看她,她描着的眼线有些晕开。
“你真的为保罗先生的事感到难过么?”她问我。
“说不上。刚听到的时候当然觉得诧异,之后每次想起来,更多只是在自怜吧。”我不知怎么地就用起了大奇的词语来,“总能联想起自己的处境。”
“我现在都能想起来我最后一次遇见他时的情形,那会儿我已经不在咖啡馆做了,老虎也早从我们一起租的屋子里搬出去了。有一天晚上我吃盒饭吃坏了肚子,大概是坏掉的猪肝吧,上吐下泻。我打电话给老虎,他关机了,所以最后只好自己打车去医院挂水。等到挂完水从急诊间出来,天都快亮了。我想去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些水喝,结果隔着条马路看见保罗先生。他一个人,正从里面走出来。那天非常冷,他穿着件我们从未见过的棉袄,从头裹到脚,像是问其他人借来的。我猜想他可能也是来看病的,他看起来极其糟糕,脸上全无血色可言,手里抱着桶水,正是我想要买的那个牌子。就在他快要抬头看到我的时候,我赶紧跳进一辆正巧开过来的出租车里。”
“尴尬?”
“不完全是。只是,他看起来那么孤独,简直无药可救,而当时的我应该算是他的同类吧。我们是一种人,但是一种人难免会有些彼此仇视。”她说。
“嗯。”
“所以他死了,这真的没什么。”她说,“那个情人节的下午,我陪着小杰去了复兴公园,他穿着件厚厚的夹克,但是我看见里面病号服的领子了,心里就觉得很难过。回去的时候他说要走回去,我看他脸色一点都不好,就帮他叫了辆车,塞给他五十块钱。没有其他任何事情是我可以帮到他的了。”
这时候店里已经聚拢起更多人,他们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有很多下班后独自来吃碗面的人,他们一边对付着面前的食物,一边紧紧盯着手机或者报纸上的新闻,吃完以后心无旁骛地推开椅子离去。我们身边的两个女孩则始终保持着飞快的语速交谈。短发的女孩说她妈妈的同事为她介绍男朋友,家里没有房子的想都不要想,直接就被她妈妈拦截掉了。另一个浓妆的女孩说她的妈妈说不能嫁给医生,因为医生是要三班倒的,而且医院里面那么多小护士天天盯着,这可怎么吃得消。
我们俩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看,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我说。
“切。”她撇撇嘴。
其实我真的是这样想的。看她们说得起劲,几乎连筷子都来不及动,面前的两碗面简直要胀开来。我不由担忧起来,要是阿婆还在,一定会当堂让她俩难堪的。
我们结账付钱以后走出面馆,站在马路边点根烟。她不再那么冷了,说我们不如随便走走。这儿离着咖啡馆很近,但我们谁都没有提出要去那儿,甚至还小心翼翼地绕开那里,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无法描述心中的感觉。可是一旦吃完饭不去咖啡馆,就简直没有地方可去,稍走出两条马路就感到无所适从。于是干脆还是绕回停车场去取车。
停车场边上是个体育场,有一群穿球衣的男孩在里面踢球,天慢慢暗了,聚光灯从高处打下来,把草坪衬得碧绿,每个人都拖出条影子来。他们跑动着,彼此呼喊的声音却隔得很远。我们趴在铁栏杆前看了一会儿。
“真像我很久以前做的梦啊。”她说。
我侧过脸去看她,灯光从上面照下来,把她睫毛的影子也拖得很长。然后我们继续走,不时踢一脚地上的易拉罐,或者看一眼柱子上的小广告。等到开着车从停车场出来的时候,车亮起了油灯。于是我们开车去了最近的加油站。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刚刚吃过晚饭正准备要出夜班的出租车,亮着绿色的顶灯。我们挨在队伍里,开着收音机,谁都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队伍迟迟不动。有个男人从前面朝我们走来,敲敲车窗。
“前面有油车在卸油,我们都准备去其他加油站了。”他弯腰说。
“附近还有哪儿有加油站啊。”微微探出身体去问。
他絮絮叨叨指了一通路就走了。前面的车也都陆续掉头,我们往前移了一段距离,她转头问我说:“我们要换个地方么?”
“你着急回家么?”
“时间还早。”
于是她干脆熄了火等待。我们把车门打开,从近旁的荆棘丛里间或听到虫鸣,也有风吹来。我倒希望时间停滞一会儿,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也没有什么可逃避。她拿出润唇膏来慢慢涂,然后点了根烟递给我,烟嘴上也都是润唇膏的味道。然后她把座位调得往后靠了靠,看看我说:“这个座位上很久都没有坐过人了。”
“你刚拿到驾照的那天,也是我坐在这儿。”我说。
那天我们沿着高架慢慢开,竟然直接开上了去往苏州的高速公路。这是她第一次在真正的路面上开车,也是这样的季节,或者还更早些,我们轮换着抽烟,把车窗打开时,发动机的声音就盖过了车厢里的音乐声。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想去,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做,只是随便开着车兜兜转转。我们的心里紧张害怕得要死,不过都没有表现出来。我死死地抓住副驾驶座旁边的把手,每次旁边有车擦身而过的时候,都觉得要撞上去了,命悬一线。我再偷偷看她,她紧抿嘴唇,眉头皱得死死的,背挺得笔直,早就出了整头的汗。
我们一鼓作气开到苏州,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紧张得几乎虚脱,连胃口都没有,只互相看了一眼说,还是回去吧。回程的时候天都黑了,大光灯只能照亮前面一小段路,为了给自己打气,我们一路放着陈升的歌,在座位上跟着小声哼哼。最后开回咖啡馆以后,我们俩车门都顾不上关拢就赶紧下车抽烟。店里的男孩子们都跑出来看,我们不知道怎么把远光灯关上,开进市区以后折腾了半天。那会儿它把整条小马路都照得透亮,胖子叼着根香烟摇摇摆摆地走过来,随便一弄灯就灭了。之后他也不看我们一眼,没事儿人似的走回去,我们都知道他心里总能为这样小小牛逼轰轰的举动而得意坏了。
“后来有一次我在高架上出了车祸,下暴雨的天气里撞到了护栏上。我当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撞上去的时候只觉得可能这就要死了,心里一片空白,没有什么惦记着的人,也没有记忆的闪回。就想着,这么死了,可真荒唐。”她说,“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把保险杠和大灯撞坏了而已。”
“嗯。”
“然后我从车里出来,不知怎么特别想见你,劫后余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要跟你一起去吃顿火锅烧烤什么的,大鱼大肉。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在上海还是北京,但即刻就发了消息给你,你隔了很久都没有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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