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暝不耐地打断他,“这我知道,师兄言下之意,莫不是我会为了一己官禄,背弃江湖道义与师门……”
“听我说完,此事远比你设想的复杂,”张知妄冷冷瞪他一眼,首次在他面前有了些尊长的模样,“剑南道为西南重镇,治所是在益州府。然而我朝仍存有八位在藩的藩王,除去靖西王与临淄王手握重兵,其余诸王只享封邑及数州治权,王府规制与朝廷无异。西蜀王府在蜀州,而我派所在剑州与之相隔不过八十里。”
沈秋暝点头,“剑州似乎为西蜀王所辖。”
“不错,先前那几个王爷倒算得上安分,对鹤鸣亦是招抚为主,可传到如今这个,却突然有了变故。”张知妄眼神冰冷,如刀刃一般,“师傅之前那任掌门心术不正,素喜攀附权贵,师傅也是到了继任之后才发现,原来鹤鸣派之前那头十年都在暗中为西蜀王府培养死士!”
沈秋暝睁大双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人皆知鹤鸣山乃世外仙山,更是道教宝地,谁知道竟藏污纳垢,有人在此做这种谋逆之事。
“那些人在年纪极小时便被送入派中,或是道门弟子,或是俗家弟子,师尊知晓此事之后,暗暗清理了门户,”张知妄修长手指轻叩香案,似乎也有些疑惑,“他本来以为西蜀王府必不会善罢甘休,可偏偏之后数年均一如寻常。”
“那之后呢?西蜀王府发难了?”
张知妄恍若没长骨头似的靠着香案,“永嘉四年至五年这两年,师傅身子每况愈下,方才知非师兄已经说过,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一定以为师傅是为人所害吧?”
沈秋暝惊道,“不然呢?”
张知妄涩涩笑了一声,“师傅最后那段时日,我每日都在上清宫侍疾,也曾为师傅把过脉,我当时便有疑虑。师傅此病始于风寒,之后却慢慢不治,凭谁都会觉得蹊跷。我曾将那药方看过许多遍,那方子对症下药,并无不妥。”
沈秋暝知他精通岐黄,不由轻蹙双眉,“那可是在煎药之时有人做了手脚?”
“直至不起,师傅都是亲手煎药,从不假手他人,”张知妄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只是笑声喑哑,一片凄凉,“开始他老人家瞒的严,又将我与玄明子师叔一道派去九华山,在那武林大会逗留半月。待我回去,终于找到机会查验药渣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渣子里竟有钩吻与铅霜。”
钩吻、铅霜任一样都是剧毒之物,唐照临竟一并服用达数月之久……
“你定去质问师傅了罢?”沈秋暝虽是疑问,口气却极为笃定。
张知妄闭目,“师傅那夜对我说了许多,我想之前那十七八年加起来都不如那晚多。但归根结底,师傅只命我做了三件事。”
沈秋暝眼都未眨地听着,感到浑身上下每滴血都冻结成冰。
“第一件便是他的后事从简,我便起坟茔于留仙峰之巅,除去师傅的佩剑,别无随葬之物;第二件便是让我接手鹤鸣,勉力图存,若有可能则光之耀之。师尊临终在派中召开比武大会,择其胜者为掌门,整整鏖战了三天三夜,我才力克所有明字辈、知字辈高手夺取掌门之位;第三件……”张知妄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到第三件时却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笑了笑,“不可与他人道也。”
极目平芜,枯木残照,寒鸦啼鸣不休,嘶哑如同呜咽。
沈秋暝心下惨然,眼眶已是红了,“师傅最后……是个什么样子?”
张知妄依旧紧阖双眼,仿佛往日情景历历在目,“那么高大的人最后瘦小的不像话,竟只有六尺半,整个人都瘦脱了形,脸色乌青、头发枯黄。”他哽了哽,艰难道,“那毒发作起来有如千万蛇虫啃噬,简直痛不欲生,可师傅却生生忍了下来,如往常般处理庶务、接见众人。他自觉有负于祖师,到了最后几乎不愿进食,只是一心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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