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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的前头就是“醉太平”瓦子,整日整夜笙歌不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楼上客人看得厌了,也会往楼下介褔班的小院看上一眼。“那不是三秀么!”常有客人这么一说,楼上就抛下几枚花果来。三秀总是不以为意。
莺声一啭,槐影里三秀唱的依旧是《救风尘》。这戏自从去年筹备起,迟迟未曾演过全本,总是因着人手不齐的缘故。不过其中精彩的几折早就在前头的“醉太平”瓦子里演了几回。三秀虽不算名角,唱功却早已纯熟,加上一双娇俏俏的水杏眼儿,把一个赵盼儿演的活色生香。只是那喝彩声总是稀稀落落的。
唱着唱着,三秀忽然分了神,眉心一蹙,为这事烦恼起来。
“哟,这不是三秀嘛。”
三秀微微抬起头,只见“醉太平”一扇雕花窗子里,有位哥儿正笑嘻嘻地瞧着她,手里扬着两枚核桃,正要抛下来。
三秀冷眼认出这是常照顾班里生意的一位少爷,只是姓氏实在记不得了。虽然如此,还是依例浅笑,弯身褔了一福。
那哥儿便将核桃用随身的方巾包了,从楼上抛在了三秀面前的砖地上。三秀也不去捡,那哥儿也不以为忤,依旧与她搭话:
“你们介褔班倒是有趣儿,自己和自己抢起风头来了。”
三秀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早就听说这样的流言:《救风尘》在“醉太平”试演不出彩,都是因为新进班里的瓶娘就在“醉太平”演她的独门戏法“美人瓶”。瓶娘的“美人瓶”刚一演就意外轰动,致使《救风尘》黯然失色,全班人马大半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可不就是自己抢了自己生意。
三秀一听见这样的流言,心中便是说不出的气闷。瓶娘花了半年时间,总算在班里和众人相处得不那么拘谨了。可如今这么一说,好像瓶娘又成了介褔班的外人。虽说瓶娘演戏法一直有大师兄照顾着,但天长日久,这样的流言难免不传到心思单纯的瓶娘耳朵里。更容易让外人以为介褔班心不齐,戏还没演全,自己就闹起了矛盾,对介褔班以后的生计非常不利。
不管三秀再怎么讨厌流言,眼下那哥儿既然直对自己说了,她也不好不答,于是脸上又挂起笑容,低头啐了一口,道:“哥儿这话真是该掌嘴了。瓶娘是我好姐妹,姐妹间谈甚么抢不抢。她唱得又有天分,班里正准备给她在戏里添一段词儿呢。”
那哥儿眼睛一亮。三秀捕捉到了那眼神,心中忽然宽了心。刚才的话,不过是现想出来的。但眼前那哥儿如此痴迷瓶娘的戏法,三秀便打定了这个主意。或许可以扭转试演到现在的颓势也说不定。
三秀正这么想,那哥儿忽然又哈哈笑了起来:“小娘子打诳语。瓶娘她是个残疾,怎么登台?”
三秀心里一沉——是了。到现在为止,瓶娘的戏法依旧走的是过去的老路:尽量缩着自己身子,让人以为她是无手足却能言会唱的可怜美人。万一瓶娘离了那瓶,她的戏法还会吸引人吗?即使她一直不出这瓶,“醉太平”瓦子里的看官们,还会一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吗?
这么想着,三秀的心里倏忽又乱了。她忘了楼上还有个等她回话的哥儿,只是怔怔地出神。那哥儿见三秀发了怔,正欲问,瓦子里一阵热闹,那哥儿便向三秀道了声“下个月与陶家少爷同来听戏”,也不管她听见了没有,便将头转回了里面。
“……碧云天,黄花地……”
温柔宛转的歌自楼上飘飘而来,是瓶娘的声音。三秀的思绪一瞬间又回到了人间,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不禁抬头望向楼上,舒心一笑。随即便取出了袖里团扇,跟着楼上的歌,一步步练起身法来。
一时间,大千世界俱是平安喜乐。
“三秀!”
瓶娘人还在瓶子里面,大师兄满头大汗地搬着她。瓶娘看见三秀还在院里练唱,脸上就笑得露出了酒窝。三秀笑了,大师兄也笑了。
虽说这几日天天都是如此,三人的欢乐也还是如去年初见时那样。“三秀三秀,”瓶娘兴高采烈道,“三秀教我的那支《沉醉东风》,他们欢喜极了。三秀今天再教我几支。”
三秀笑道:“你呀,光顾着高兴,还不快从瓶里出来!”
大师兄便把瓶娘放在了地上,让她从里面小心翼翼地错出身子来。三秀早就备好了一件袄,还是和当初一样体贴地披在她肩上,随后便用手心焐着瓶娘冰凉的指尖:
“瞧瞧你,每天拘在这瓶里,都冻坏了。”
瓶娘低下头笑了。大师兄离了院子到别处去,院里只剩下了瓶娘和三秀两个。瓶娘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空旷的小院,叹道:
“真想也和三秀一起在这院子里练唱……”
瓶娘这一句话本是无心,却被三秀这个有心人记住了。直到两人又回到共住的房里,三秀依例让瓶娘坐在镜前,将她头上的妆饰一件件取下的时候,她心里还思量着瓶娘那句话。不知不觉就发了怔,手上动作也慢了。
瓶娘笑了。三秀陪着笑了一阵,忽然道:“瓶娘,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瓶娘困惑地看着镜里三秀的影子。
“瓶娘,你想,你本来是四处流浪,居无定所的。‘美人瓶’是绝技,但在一个地方久了,难免会让看官们生厌。以前你四处飘着,无妨。现在你跟着咱们班常驻在‘醉太平’瓦子里。教你唱些新曲,就是为了让他们感觉新鲜些。可是这世上的曲子毕竟有限,久了又该如何是好。再者,虽说跟着介褔班不必再装手脚残疾,但现在的看官一个个都拿你当新鲜玩意儿……我不忍心。”
瓶娘神色黯然了。她素来只知道把自己缩在瓶里,也只学了这一门技艺。三秀说的事,她过去从没想过,倘若三秀不说,恐怕以后也不会想到。如今她也不禁患得患失。听见三秀说到不忍心,她也不禁心里一紧,就握住了三秀的手。
良久,三秀直起身子,道:
“瓶娘,我再来教你一支曲,你可要听好了。”
说完,三秀就拿起桌上的红牙板,后退两步,打着拍子唱了一支《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瓶娘听了,不禁莞尔:“这曲子有趣,只听见许多‘月’呀‘月’的。”
“别笑,”三秀忽然正色,“你可都听清楚了?”
“清楚了。”瓶娘也亭亭站了起来,朱唇一启,跟着三秀手里的拍子便依样唱了一遍。
三秀点头赞赏道,“你学曲子真快,比我小时候都快,总是听一遍便记得。如此,不入我这一行,真是可惜。只是声情上还生疏些,练上两日就无妨了。瓶娘,总在瓶里卖你那门艺终非长久之计。依我看,你既然有学曲子的才,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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