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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没有人附和徐迪娜,气氛不对。徐迪娜环顾四周,好不愕然,未了还是要固执地为自己解释,说:“穷人就是有质朴的一面,比起现在那些有钱人的恶俗,就是可爱!”
一场北风一场寒,隆冬季节已然来临。进入腊月,下了一场小雪,风就刺骨了,太阳也有一股干干爽爽的劲道了,晒什么,都留香。我们花桥苑人家,开始买肉买鱼腌制,公寓楼是拥挤狭小,可是我们多少也还是想做一点腊货。过年是要有味道的,卤莱里面放进了腊货,在深夜里咕嘟咕嘟地煮着,飘出来的气味,是很特别的香,一闻,就觉得新年到了,又是一轮的天增岁月人增寿了。就在这样的一天里,老扁担忽然就不见了。老扁担没有说不再来,可是就没有再来了。门房的屋檐下,长长一道石头台阶,忽然就冷清了,一阵风就落满了冬日的尘屑。片片的报纸被风卷过来,也没有老扁担去按住捡起来。两个门卫在台阶上斜站着,晃荡着身子,四处望望,把香烟叼上,再四处望望,疑惑道:“该不是在哪里冻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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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卫的话,传到自行车棚里,张华说:“死了活该。好!很好厂
正在停放自行车的徐迪娜,却忍受不了了。徐迪娜的模样看上去比少女成熟,比妇女幼稚;结婚三月,与有钱的丈夫离异;之后,参与意识与博爱精神,就自由地表现出来了;养了一只鹦鹉,名叫波德,是英文“鸟”的音译。波德不住鸟笼;夜里睡沙发,白天在屋子里头随意飞翔。
徐迪娜谴责张华,道:“人家老扁担又没有对谁不利,你这样说话!”
张华说:“这有什么,毛主席都写过一首诗歌: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徐迪娜说:“毛主席给冻死的苍蝇取名叫魏竹奇?真的?”
张华一本正经地回答:“真的。”
张华捧腹大笑。自行车棚里凡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大笑。徐迪娜被笑得脸皮酱紫,无所适从,拂袖而去。时间最是无情物,一个时代就是一个时代了。从前流传下来的一切,都被时间之光普照,无不变形。可见青史留名,并不见得是好事,留下来的肯定不是本来的你;任人曲解、玩笑、糟蹋,这才是一种必然。
老扁担终于离去,在张华看来,老扁担算是得了生路,她这才彻底放松了,打趣徐迪娜,让人人都笑了一个痛快。
11
我们中国人,过年总是一桩大事,与别的节日都不同的。别的节日是节日,吃吃好东西,看看电视,打打麻将,也就是过节的意思了。过年却还要有许多的仪式,还要依赖许多仪式带来许多感觉:贴对联,放鞭炮,除旧布新,洗澡换衣,吃团年饭,给压岁钱,串门子走亲戚,三天无大小,人人都自由。忘不了我孩子两岁那一年,没有钱为孩子买新衣,翻箱倒柜找出一块红色大花布,熬了夜,在缝纫机上赶着做罩衣。初一早上,给孩子换上鲜艳的新罩衣,孩子兴高采烈跑出门去,一会儿又兴高采烈跑回来,说:“妈妈,快出去看!过年天上下的是红写,好好看啊!”我跟着孩子跑出去,原来满地落红皆是鞭炮的碎花,昨夜的鞭炮是我深更缝衣的激励与鞭策,看见了格外亲切;我们母女相拥,心里满是喜气与快乐,却不是平常的那种喜气与快乐,是火热的、有烙印的喜气与快乐;是在昏昏然漫长无际的日子里,忽然有一面红漆大鼓打出了一记节奏,咚的一声,山河震荡,便觉得人生有一刻的震动,日子有一刻的印记,叫自己牢牢记住了;而记住本身,何尝不就是一种喜悦呢?
过年是这样的大事,我们花桥苑人家,自然就把老扁担遗忘了。这种遗忘相当于删除,连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我们花桥苑门房屋檐下的台阶,原本是空空荡荡,现在也是空空荡荡,从来没有任何人计较它为什么空空荡荡。大家出出进进,都是新鲜的行头,互相都要扫一眼,心里笑一笑别人,或者心里赞一赞别人。孩子们高兴得上了天,觉得自己可以神气过大人,便得意忘形的模样,口里吃着美食,神仙一样走路,飞飞腾腾的。春节就是这样的:满世界的风景,惟有我们自己与我们的孩子。
忽然有一天,老扁担又出现了。老扁担还是挑着他的那副箩筐,坐在我们门房屋檐下的台阶上,吸着香烟,看着报纸,还是那副没眼睛没耳朵似的模样,一声不吭。
老扁担一出现,令我们花桥苑的人家大吃一惊:原来正月十五已经过了,元宵节过了,又是平常日子了,虽说还是平常日子,但不是去年了,是新的日常,老扁担这个人,怎么不知道去年的绝望与悲哀,还来重蹈覆辙呢?被删除的记忆,自己强行地恢复,相信谁都会大吃一惊;这份吃惊又不比前次了。吃惊之下,我们心里,便生出了一些怜悯:不就是一些破烂吗?这个人却还可以这般屈辱地死死等候,也真是执著顽强啊。然后,我们心里,也还生出了一些羞惭:不就是家里的破烂吗?都是无用的东西,值不得几个小钱,干吗死活不卖给这个人呢?
春天确实是万物生发的季节,我们花桥苑的人们,在新的春天里,重新看见老扁担,心里便摇曳着,一些新的感觉如大地上生出了毛毛小草一般。对于老扁担,自然就与去年的冷漠疏远大不一样了。
张华停在老扁担跟前,欢欢喜喜的,无端地踢踢他的箩筐,说:“过年好啊!”
老扁担平常不肯说话,拜年的问候是礼,不能不回礼的,便也连忙说:“年好!年好!老板恭喜发财!”老扁担音低含糊,还是不抬眼睛。
张华说:“我什么老板!和你一样,穷人!”
老扁担仍然足咕噜:“老板发财老板发财。”老扁担对于我们花桥苑的人家,男女老少都只有一个称呼,就是“老板”。
张华再踢踢老扁担的箩筐,说:“你倒是犟得可以了!看来只有佩服你了!”
张华一边踢箩筐一边朝大家做脸色。张华在高频率地舞动她的双腿。今年春节,张华买了一条新的花裤子,底色是深咖啡,图案是红花绿藤;花枝逶迤,好似凌霄花,紧紧绷在腿上,一点不打皱,裤口接上高腰皮靴,很是显得双腿修长;大家见了都称赞。张华的春节很开心,逢人便介绍莱卡氨纶,说是当今最时尚的一种面料,科技含量非常高。张华郑重地感叹:世界就是在不断进步!因此老扁担的进步,张华发现得尤其迅速:老扁担戴了一条围巾!是一条时髦的超长围巾,在颈脖上绕了一圈,还有两截在胸前款款垂落;围巾是暖和的混合色,是最时髦的颜色,还有这样时尚的戴法,与老扁担一身臃肿破旧的棉袄棉裤配在一起,是这样的先锋,又是这样的滑稽。在张华的热烈号召下,大家都去打量老扁担。老扁担更紧地箍住胸,遮掩围巾,满脸的皱纹里,也透出红晕来了。张华用手指去挑了一下围巾,老扁担躲了一下,没有躲过张华。大家善意地笑闹起来,说:张华不像话!调戏人家老扁担做什么?叫化子也有三天年呢,老扁担就不可以戴条时髦围巾?大家拿老扁担说笑,老扁担倒是冬烘得很,抬起了头,感谢大家替他解围,说:“谢谢老板,谢谢老板。”老扁担新年的面貌,就被大家看清楚了,他胡子刮得光光,脸盘显露出来,帽子没有戴,头发理得齐齐短短,额头也比较开阔方正:原来老扁担倒也还算一个头面整齐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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