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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卞容大生日的快乐,最后遭到了超市里的清洁女工的破坏。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卞容大都要准备离开了,清洁女工过来,停留在卞容大面前了。她弯下身体,肮脏的白色工作服领口里露出部分乳胸。她悄声地问卞容大:“大哥,想不想玩?”
卞容大非常意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问:“玩?玩什么?”
清洁女工调戏地说:“你———”她强调,“想玩什么?”
卞容大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艳遇。他的血液冲上了头面,手脚无处安放。他飞快地四周看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
清洁女工以为卞容大担心安全问题,她保证道:“在我家里,绝对安全。很便宜的,两块钱一次,就算交个朋友。要是好,下次再来。”
两块就是二十块,这是武汉人民的货币价值。二十块钱一次很便宜吗?卞容大忽然想起了洪湖,他们单位的男性们在度假村的夜晚胡乱吹牛,说武汉的消费水平真是太低了,火车站广场上的野鸡,五毛钱就能玩一次。卞容大并不是真的在比较价格,只是一种乱糟糟的触类旁通的联想。实际上的卞容大,汗毛竖了起来,全身的皮肤一阵紧似一阵,汗珠子从两鬓的太阳穴迸流出来,难以置信地流淌在脸颊两边。
清洁女工却具有非凡的洞察力,捕捉到了卞容大对于价格的比较。她说:“咳,大家都爽快一点好不好?一块五,不能再优惠了,真的很便宜了!我的大哥呀,玩了你就知道了。”
卞容大害羞了。他又害羞又悲愤。难道他像一个色迷迷的嫖客吗?像一个可以与这种廉价的毫无廉耻的野鸡苟合的男人吗?可是如果他不像,她为什么来勾搭他呢?卞容大的心都碎了。
卞容大坚决地闭上了眼睛,把脑袋用力一别,说:“请你走开!”
然而,清洁女工没有轻易走开,她比他还要屈辱和悲愤。清洁女工站直了身体,扣紧了领口的纽扣,拿拖把使劲打了几下卞容大的脚,说道:“你妈个苕,你不想玩,在这里坐一天干什么?盯着我看一天干什么?一个男将,连玩都不会了?真是够鸡巴呛!滚吧,少呆在这里害我!”
卞容大诧异得张口结舌!一个野鸡,居然还敢打他和骂他!清洁女工见卞容大还待着不走,立刻上来,扫荡了他的桌面,将他吃剩的残渣余孽,一股脑扫进了垃圾撮,然后正气凛然地大声说:“告诉你啊同志,这里是超市的休息处,是为购物的顾客提供休息的,不是酒吧和茶馆,可以一坐一天。你要知道许多超市是不设休息处的,这是家乐福为中国顾客提供的特别优惠。请自觉一点,别占这点小便宜。现在有些中国人,素质真低,真让人替你们害臊。走吧走吧。”
四周顾客的目光,闻声投向卞容大。身穿制服的年轻保安,也梭巡过来了。还有什么道理好讲的呢?卞容大赶紧起身,落荒而逃。
在回家的路上,卞容大耿耿于怀地一再重温自己受辱的过程,慢慢地从打击中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清洁女工比他聪明多了。当她驱逐卞容大的时候,似乎多余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不,她不多余。那番话就是她的护身符,她把卞容大报警的机会都消灭了。假如卞容大真的报警,肯定就会被人当成卞容大对于她恪尽职守的不满和报复。这是一个清洁女工兼野鸡的生存智慧。这种生存智慧令卞容大自叹弗如,感慨万千,成了卞容大四十一岁生日这天收到的最好礼物。
第五天,卞容大决定不再装模作样地继续上班。一个野鸡,面对现实都能够头脑清醒,敢于随机应变,卞容大还不能够吗?失业就是失业了。事情迟早都会败露的。卞容大应该在事情败露之前,抓紧时间认清现实,认清自己,认清他的整个人生———他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他将要做什么?他应该怎么做?现在,卞容大必须重新审视和思考。其实,一个男人,暂时失去工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男人对于自己应该有一个最起码的要求,这就是:清醒地活着和清醒地死去。对了!这么想就对头了!
第五天的清早,在黄新蕾看来,她的丈夫卞容大生病了。卞容大脸色蜡黄,头发杂乱,形容憔悴,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提着裤子,从卫生间出来,踉踉跄跄,好像随时随地都有被自己裤裆绊倒的危险。宽大的睡衣,不知是因为布料日渐陈旧松垮,还是因为卞容大日渐干瘦,显得是那么飘零和稀疏,卞容大活像一个木制的衣架。
黄新蕾在上班之前问丈夫:“要去医院吗?”卞容大说:“不要。”“要我给你们单位打电话请病假吗?”“不要。”“如果你不及时打电话,严名家又要来找你了。”
“笑话。谁离开谁地球不照样转。”“你怎么哪?”“我肚子吃坏了。”“我还以为你脑子坏了呢,说话这么冲。”卞容大朝黄新蕾举了举双手,表示投降。黄新蕾的例假快来了,眼睑浮肿着,下巴上爆出一粒红豆豆。她这几天脾气急躁,粗声大气,不由自主地找人吵架。这就是女人。可怜的女人,一点幽默感都不懂。卞容大不回嘴了。作为不用来例假的男人,卞容大觉得自己怎么忍让女人都不过分。毕竟,男人受脑子支配,女人受子宫支配。对不起,卞容大丝毫没有轻视黄新蕾的意思,他只是描述黄新蕾的客观生理现象,同时有一种更加清醒的自责:他是男人啊!作为一个男人,以前他以为自己完全懂事了,其实没有;以为自己完全动脑子了,其实也没有。以前的卞容大,真是很有一点自以为是和荒诞可笑。一切都不在把握中,却还以为一切都在把握中。现在这个世界,你能够把握什么呢?想到这里,卞容大感到胸脯里头一阵难受,他心跳紊乱了。卞容大拍着他薄薄的胸壁,镇定自己。可喜的是,现在他知道这恐慌来自于哪里了。卞容大提着裤子,回到了床上。
一、与父亲与血缘关系与擦皮鞋的女人
集贤巷是中山大道背后的一条小巷。说是小巷,其实也不小,它弯曲蜿蜒,一直延伸到了江边。有那么一段时间,集贤巷显得是那么永恒。那是卞容大五岁到二十岁的那段光景,他每天都在这条巷子里进进出出,几个太婆,似乎总是停留在她们的年岁里,不年轻也不老,她们头面整洁地出去买菜。或者,坐在哪家的门口择菜。或者,用竹枝的扫把,在小巷狭窄的街面上,扫出细密而流畅的纹路。青苔,也总是盘踞某些墙面上,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新春的对联,在每家每户的门框上,被夏日的风雨洗旧,又被新春的白雪刷新。其实,卞容大从五岁到二十岁,都是厌恶集贤巷的,因为他们家居住在这里,因为他父亲卞师傅是家里的绝对主宰。可是,后来,慢慢地,当卞容大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到集贤巷的时候,记忆中却一再浮现出集贤巷往日的那种单纯与清丽。是卞容大的年纪使他变得容易怀旧?还是集贤巷现在的破败与堕落的衬托?还是两者兼而有之?大概是两者兼而有之吧。卞容大原本以为自己对集贤巷一点好印象都没有的,现在看来,人的感情没有那么简单。卞容大但愿如此。卞容大但愿往昔的一切,都会以美丽的面孔浮现于今天,尤其是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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