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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晚上,已经有了呼呼的风声。除了这风声,一切什么声音都静止了。只有屋子中间那只煤球炉子,还抽出一团火光,火光旁边,放了一把黑铁壶,却呼噜呼噜的响着。胡先生感到了一点寂寞,也感到了一点惶惑,隔着壁子叫了几声佩芬,却没有回音。他坐着吸了两支烟,又将开水冲了一杯热茶喝了,自己忽然狂笑起来。他用着舞台上独白的姿态,在屋子里散步,自言自语的道:“我这叫自找麻烦。买件衣料,就买件衣料吧。把一件棉袍子做起,也用不了薪水的一半,只当叔父上个月没有寄钱接济我就得了。”独白尽管是独白,并没有什么反映。胡先生打了两个呵欠,也就掩门熄灯,回到卧室里去。太太带着那个四岁的小孩,侧身向里,已在床上睡去。他走到床面前叫了几声佩芬,太太并不答应。他见了太太一只手臂放在被子外面,便道:“睡着了,露着胸脯子,仔细招了凉呀。”于是牵扯着被头,要替太太盖上。然而事情更糟,太太将手一挥,喝了一声道:“你别理我。”胡先生笑道:“得啦,不就是做一件毛布棉袍子吗?我照办就是了。明天发了薪水,我就给你买回来。黑底了,印着红月季花,或者是印了花蝴蝶的,那最摩登。我给你买那样的好吗?要几尺才够一件袍子呢?买什么里子?”他一连串的问着,太太始终不理,最后答复了三个字:“我不要。”胡谨之站在床面前,出了一会神,笑道:“何必呢?这点事,也犯不上老生气呀。我……”胡太太一扯着被子向上一举,将身子更盖得周密一点,又说了两个字:“讨厌。”
五 水晶帘下看梳头
胡先生在始终碰钉子之下,他就不便大声说什么了。以下该按照中国小说家的套子,是“一宿无话,次晨起来。”胡先生的机关,虽离家不算远,只是他们的首长,对于起早这件事,非常的认真,七点钟升旗,职员也得赶到。首长吃过十二点钟的午饭,有二小时到三小时的午睡,足可以解除疲劳,那没有午睡工夫的小职员,怎样支持他们的精神,首长是向来不加考虑的。胡先生起来之后,摸出枕头下的手表看,已是六点三刻。窗子外尽管是不大亮,他也不便扭亮电灯。因为电灯是房东的,房东家有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见电灯亮着,她就在院子里喊叫,而且还肯定的房客是亮了电灯过夜,这一天,至少她会来叮嘱十二次,请不要再亮电灯过夜了。所以他半摸着黑将煤炉子上一壶过夜的水,倒进脸盆里,胡乱地洗把脸。漱口自然也是这水。然后将温水瓶子里的开水兑点凉茶卤子喝上两杯茶。一切以闪电姿态出现,不过是五分钟,全都完毕了。然后在中山服上,加起一件呢大衣,站在床面前,轻轻的叫了几声佩芬。然而太太头发散了满枕,面脸子偎在软枕窝里睡得很香,却并没有回响。他还是不敢贸然的走去,俯了身子,在枕头边对着太太的耳朵,又叫了几声。太大闭了眼睛,口里咿唔着答应了。他这才低声道:“那毛布,十二点钟回来吃饭的时候,我给你带来。花样就照着你说的那个样子买了。”佩芬还是闭了眼睛,反过手来,轻轻的将他推了两下,唉了一声道:“你也不嫌烦得很。人家要睡觉,你尽管罗唆,讨厌得很!”胡谨之哈哈的笑道:“你不知道,你那个脾气,谁还敢去得罪呀!”佩芬将手挥了两挥,口里又咿唔了几声,她简直是睡着了。
在天色半明半暗的情况下,胡谨之先生走出了大门,乃是空手的,到了十二点半钟的时候他胁下夹着两个大纸包,笑嘻嘻的走进了屋子。笑道:“东西买来了,你看买的对不对?”举起手上的两个纸包,径直的就向卧室里奔了去。胡太太正对着小梳妆台,拿着粉扑子向脸上扑粉,看着胡先生带了纸包回来,也就向他抿嘴微笑了一笑。胡先生对于太太的美丽,向来是认为满足的。长圆的脸,皮肤又是那么白皙。虽然是眼睛略微有点近视,但她并不戴眼镜,每当太太一笑的时候,他觉得那浅度的近视,正足以增加少妇的妩媚。她蓬松着一大把头发,发梢上又略微有点焦黄的颜色,这很是有些西方美。胡谨之先生,当了一名五等公务员,实在埋没了他那张大学文凭。所可差堪自慰的,就是有这位年轻貌美的太太。他这时看到了太太化妆,站在一旁笑道:“水晶帘下看梳头,这是人生乐事呀。”
佩芬将胭脂膏涂过了嘴唇,正将右手一个中指,在上下唇轻轻擦划着,以便这鲜红的颜色,和唇的轮廓相配合。这就笑道:“你这是把那几个可怜的薪水拿到手,又耍滑头了。”谨之把纸包放在梳妆台上,人又走近了一步,扶着肩膀笑道:“佩芬,我一切都是为你呀!”他为太太的美丽而陶醉,正要谄媚着献辞一番。太太哟了一声,提起那个纸包,远远向床上一扔,瞪了丈夫一眼道:“冒失鬼!桌上我洗脸的水没有擦干,你也不瞧瞧。你什么时候,能够做事慎重起来?”胡谨之碰了个很大钉子,笑着没敢再说什么。佩芬的不满,也就在几秒钟里消失掉了,她又把一个食指,卷着脸盆里的湿手巾,轻轻的画着眉毛,她对着大镜子里丈夫的影子,淡淡的道:“我很后悔,不该买这件毛布料子。”谨之笑道:“买了就买了,没有多少钱,你不要舍不得。”他看到太太的衣肩上,有几根散发,将两个指头钳着,放在地下。佩芬道:“不是那话。我同学孙小姐快结婚了,我得去吃她的喜酒。我那件旧绸棉袍子,实在穿不出去。我想做一件绸棉的丝棉袍子。”胡先生听见这话,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现在做一件绸棉的丝棉袍子,里面三新,恐怕一个月的薪水,全数报效,也不见得敷余。脸子一动,没敢答话。佩芬在镜子里看了他的颜色,冷笑道:“你瞧,我一句话,吓成你这个样子。我替你说了,没钱。我不要你拿钱,我去借去。不是吹,韩小姐的办法,比你多得多!”胡谨之笑道:“又生气了,我还没有开口呢。孙小姐是哪天的喜期呢?我去和你筹划筹划吧。叔父来信,不是还答应给我们一笔煤火费吗?我今天就打过电报去,请他赶快电汇给我。”佩芬道:“你不是对我说过,不再接受叔父的接济吗?”谨之又扛了两下肩膀,笑道:“那都是看到叔父信上教训的言语,少年气盛,吹那么两句牛。其实,叔父不就是父亲一样吗?能有常常教训两句,也是我们的幸运,青年人是难得有老年人常常指教的。”佩芬笑了笑道:“为了想叔父的钱,叔父就和父亲一样了。不要钱呢?父亲也就和叔父不一样了。”谨之道:“你没有说像路人一样,总还对得起我?”
六 在家里看门
佩芬道:“你就是这么一个骆驼,把话说轻了,你还是有点不高兴。”说着话,她将面部的化妆,已宣告竣工,就开了衣柜子去取衣服举着。取的是一件绿呢夹袍子。谨之道:“这个样子,你是要出门哪。”佩芬道:“我带贝贝出去,不在家里吃饭了。我也没有给你做午饭,你去吃小馆子吧。”谨之道:“你不吃午饭就出门吗?”佩芬道:“你这不叫明知故问?你不见我已换上了衣服?”谨之看看太大的脸色,始终不能风光月霁,这是那绸丝棉袍为之的。假使自己是个简任官,不,就是税收机关的小委任官,对太太这个要求,还有什么考虑的。然而,自己实在没有魄力,敢随便答应给太太做那华贵的衣服。太太这不大好看的脸色,那只好受着。好在太太生气的面孔,究比科长局长生气的面孔,要好看些。也就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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