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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掏出了钱包。乔万红还没有等我的钱包完全露面就制止了我。乔万红说:“说你父亲比你聪明你还不服气。你有多少钱?容容欠的是八十万美金,而且是高利贷。读过描写万恶旧社会的小说吗?高利贷逼死人的俗话知道吗?好了。我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现在,到此为止。”
八十万美金,我迅速地计算出那就是将近七百万的人民币了。容容怎么会欠人家七百万?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没有人愿意对我解释钱多到一定程度有什么用途。乔万红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是:“我离婚了。我丈夫在美国再婚,不管孩子了。我女儿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养母,那就是我们母女最大的福气。”乔万红的结束语是:“易明莉同志,是你给了我希望和信心!”
正文四
据说北京有一句话,说是找天上的星星容易,找郝爷难。
圈内的人,大家都把郝运叫做郝爷。这是北京!
可是,电话一通,一听我说是郑容容的妈妈,郝运立刻就说要见我。可见,什么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对吗?不用于世杰北京的朋友帮忙张罗,我还不是找到了郝运?郝运是容容的老板,容容在郝运的公司上班。容容三个月没有消息,别人不知道她的行踪,发她工资的老板还能够不知道?
郝运的公司非常地不好找,在北京西城一个偏僻的胡同里面。从外表看,像哪个小城市早年在北京设立的驻京办事处。进了门,才发现别有洞天,全都是现代化的装修。我在办公室坐了足足二十分钟,茶水续了两次,郝运还没有出现。我再次地看看手表,决心要离开。忽然,一面墙的书柜移动了,书柜是一扇门,经典书籍只是精装的封面套子。我被吓了一大跳,我还没有想到在现实生活中,还真的有人在办公室里做秘室。
一个曾经做过兔唇缝合术的小个子男人出现了。他深沉地冷漠地说:“我是郝运。”
我不喜欢郝运。见面我就可以下这么一个结论。他故意让我久等,然后突然从秘室里转出来,吓得我够呛。这男人看上去也就是三十五岁左右,故意装老,穿中式大褂,胸前横了十几道盘扣,下面是军裤和中式老头鞋,老头鞋是软牛皮的,脖子上还挂了一只银链子的怀表,眉眼长得酷似生病的猴子,一口油滑的京腔。我真的是不喜欢郝运。在三十五岁左右以后的人群当中,兔唇已经很少有了。兔唇豁嘴,天花麻子,小儿麻痹症瘸子,麻风面容,这样一些标志国家贫穷,人民健康水平底下的疾病,应该在五十岁以上的人群中比较多见;而年轻的郝运兔唇缝合,加上他的穿着打扮和长相,似乎在张扬他的残缺,给人一种故意给历史抹黑的感觉。我不知道郝运为什么这样。既然他办着广告公司,做着不小的生意,肯定属于富有阶层了,干吗要弄出这么一副扮像来?既然能够下决心把自己扮成这副模样,还在办公室里做了秘室,鬼鬼祟祟地从书柜后面转出来,这就不是一个阳光的人了。郝运把问题搞复杂了。我甚至觉得郝运的秘室里是不是有一只大木箱,而我的容容,就被藏在里头,五花大绑,嘴里塞着臭袜子。难怪连乔万红那种女人都怕他几分。
我不怕郝运。我是容容的妈妈,我是来找我女儿的,这一切天经地义。我说:“郝运,容容到底在哪里?”
郝运说:“问得好!这正是我要知道的!”
我说:“容容到底在哪里?你要不说,我就要报警了!”
郝运停顿了一刻,突然一拍桌子,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还能是什么人?我是郑容容的妈妈。
郝运说:“得了!实话实说吧!今天你不说实话,是走不出郝爷这道门的!现在让我先告诉你:郑容容的妈叫上官瑞芳,现在住在一个叫做枫园的精神病院。她的一个父亲叫做郑建勋,双性恋者,开着汽车修理铺,招了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工人在身边,生活得其乐融融;另一个父亲叫金农,在上海陆家嘴做外国保险公司的代理,是一个花天酒地的上海滩公子哥儿。你,到处号称是郑容容的妈妈,其实只是养母。养母不是亲妈,你懂吗?容容六岁的时候,你就可以狠心地把她从高台上推到游泳池里,十三岁就把她送到了北京。你是一个药剂师,不断哗众取宠地宣传什么提高了新药的免疫水平;而你老公是一个混混,披着文化人的外衣,在小青年面前充大师,暗地里净在外面捞小钱。吃惊了吧?郝运为什么叫郝爷,现在你知道了吧?”
郝运挽起了他的衣袖,更像旧社会了。有那么一刻,我倒真是被他的神通震慑住了。郝运他把双腿架在了办公室桌上,他的皮鞋底成为了他瘦小身体上的最大两个平面。
郝运说:“现在,易明莉老师,你突然出现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谁让你来的?郑容容到底躲在哪里?说吧!隐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从来还不知道,我们夫妇的状况,以及上官瑞芳的状况,被这么一个我们从来不知道,更不认识的小个子兔唇,了解得这么清楚,描绘得这么不堪和带有侮辱性。这种情形,实在让我震惊。我一直以为,我自己就只是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上班下班,日复一日,永不厌倦地做血清实验,与碰撞出清脆声响的洁净的玻璃器皿打交道。我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与哗众取宠毫不沾边。我的世界,由我的同行和所里的同事组成,我的领导是蔡唐伯,他活跃,夸张,把所有工作都同经济效益联系起来,把每个药剂师都当摇钱树,可他在外面的吹嘘与我没有关系。我丈夫于世杰每天都在编辑《中国医药风》,杂志只是在行业内有人知道,靠发行本身不赚钱,却有权威性,在上面发表了论文,评职称就很管用了,所以杂志社经常会获得一些实惠的帮助。于世杰的性格很吊,朋友很多,喜欢豪华小车,善于侃侃而谈,或者热中于教导他人,这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同时他心肠很好,不会损人利己,这也是大家所公认的。我每个周末去看望母亲和弟弟,每隔两周到三周去枫园看望上官瑞芳,每隔一个月去一次郑建勋的汽车修理铺,为上官瑞芳取一次医疗费。每当新的春天来临,以及秋霜初降,我就会在我父亲的麦地附近走一走,采集两束看麦娘,一束带给上官瑞芳,插在她床头的花瓶里,所谓花瓶,就是从前的糖水橘子罐头那种胖胖的玻璃瓶。精神病人,谁会给他们使用像样的东西呢,不过上官瑞芳的这只玻璃罐头瓶,跟着她,足有二十年了,比在健全人家里使用的寿命还要长。另一束看麦娘,我要带回家,插在一只据说是水晶制品的花瓶里。每年清明节,我们都要去给父亲上坟。由于母亲坚持要鲜花,我就去花店购买鲜花,但是我会在花束当中夹一把看麦娘,代替花店普遍使用的满天星。4月里初生的看麦娘,它们的穗子还是那么的柔软,就像所有小动物的茸毛,这些茸毛在我的脸颊上无意地扫动,常常使我还没有看见父亲的墓碑就热泪满眶。母亲端坐着,随车颠簸,故意不看我,喜忧均无半点流露。在这个家里,有的人表现得比她更加怀念父亲,总是让她感到不对劲。这就是我的世界。晚上看看电视,节假日偶尔打打麻将,洗衣机在转动的时候,我坐在马桶上翻看报纸和杂志,对干部腐败、抢劫杀人、坑蒙拐骗的新闻已经厌倦,我只看看大标题就翻了过去。现在社会上太多这样的故事,占用了我太多的时间和注意力,我幡然猛醒,觉得很不值得。我要用这些时间去听听我喜欢的音乐,陪陪上官瑞芳,在黄昏的野外,散步在有看麦娘的小路上。这就是我的世界。我在每天清早的镜子里,几乎难以觉察地觉察到我在变化,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手背上渐渐现出了四个酒涡,脸上渐渐现出了皱纹,目光柔和起来,脸庞慈祥起来。除了我梳妆台上忠实的镜子,郝运是第一次描述和勾勒我的世界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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