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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有过许多影片关于工程师和老工人怎样合作,完成许多奇迹。他们修好一只爆炸了的锅炉;一只车床年代久远不能再用下去了,他们又给它延长了生命;纱厂里缺少一样重要的零件,以前是从美国输入的,现在无法添置了,他们有办法利用废铁,造出新的来。但是到现在为止,这局面始终限于工厂里,从来没有移用到农村上。他给新中国的电影又开出了一条新路。这题材至少够拍三五十张影片。
他太兴奋了,竟打破了平日的沉默态度,等王同志的写作生活回忆录稍稍停顿一下,他就岔进去问:"王同志,这附近有水坝没有?"
"水坝?"王同志怔了一怔。"没有。——怎么?你要参观水坝?"他突然感到兴趣起来,堆上一脸的笑容,双目灼灼盯着他望着。顾冈看得出来他是起了疑心。
"不,我不过是这么想着,如果这条小河夏天不大,满出来淹坏了庄稼,筑个坝有用没用。"
王同志似乎仍旧有点疑心。"夏天水高一点,可是并不满出来。"
"但是譬如它要是满出来——"顾冈解释着。"我不过这么想着,也许我可以根据这一点,拟出一个故事来。""可是——"王同志惊异地望着他。"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去造个假的故事。现在这大时代,有那么许多现成的好材料……"现在他终于知道顾冈是哪一等的作家了。他几乎笑出声来,好容易才忍住了。但是突然有一大群鸭子在上游出现,飞快在顺流而下,快到不可想像。一片"呷呷呷呷"的叫声,就像老年人扁而尖的笑声。这在一刹那间,似乎产生一种错觉,就仿佛是王同志连用最奇妙的腹语术,把他的笑声移植到水面上,"呷呷呷呷"顺流而下。王同志和顾冈两人都觉得有点窘,脸上颜色都变了。
第八章
天气暖和得奇怪,简直不像冬天。也许要下雨了。黑隐隐的一大阵蜢虫,绕着树梢团团飞着。远看就像是这棵树在冒烟。
有人当当敲着小锣,村前敲到村后,喊着,"开会呵!到村公所去开会呵!人人都要去的!"
月香只好把孩子也带去,因为家里没有人。她牵着阿招到隔壁去找金有嫂一同去。金根是自归自去的。在这种时候,永远是"男轧男淘,女轧女淘,"就是到了会场里,虽然并没有明文规定,也仍旧是男女各站在一边。
在武圣庙大殿前面的大院子里开会。大家挤来挤去,和熟人大声招呼着,在下午的阳光中迷缝着眼睛。大殿正中的檐下放了一张桌子。农会主任用一块竹片在桌上一拍,会场里就静了下来,可以听见远远的鸡啼声,像梦一样地迷惘。然后农会主任咳嗽了一声,开始说话了。
月香自从回到乡一上,一天到晚开会,这里的会比上海里弄里多得多,但是月香还是没有开惯会。到了大家该举手的时候,她永远是最后一个举起手来。做这件事的时候,女人们都吃吃笑着,男人们也同样地羞涩,是很小心地把眼睛向前直视着,不朝旁边的人看,免得大家难为情;他们脸上那种微笑的神气就像是说:"这不过是一种礼节,其实也就跟作捐请安一样。看上去虽然可笑,可是现在兴这套么,现在大家都这样。"然后金根在人丛后面站了起来,说,"我提议请王同志讲话。"大家也就跟着噼噼噼一阵鼓掌。月香的心卜通卜通跳着。别人站起来说话,并没有人拍手,而金根一张开嘴来,大家就一齐拍手。但是她是不是也应当拍手呢?——要给人家当作笑话讲了,妻子替丈夫捧场,要成为村子里的话靶子了。可是一方面她又觉得,只有她一个不拍手,仿佛独持异议,也不大妥当。正是不能决定,很痛苦的时候,掌声已经停止,王同志已经走上石阶,开始演讲了。
他这篇演说非常长,讲题是文娱活动。他今天演说的目的,倒并不是要启发群众,而是要慑服顾冈。后来他把顾冈正式介绍给群众,并且要求顾冈也给他们讲一段,关于文娱活动。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桌子搁了一盏油灯。听众都坐立不安,但是并没有人溜走,因为门口有民兵把守着。
顾冈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只好临时想出几句话来塞责,讲了不到一刻钟,就结束了。散会以后,群众又在庙前的空地上练习秧歌舞。灯笼火把的光与影在那红墙上窜动。大锣
小锣一递一声敲着。
"呛呛嘁呛嘁!
"呛呛嘁呛嘁!"
年轻人头上扎着磺巾,把眉毛眼睛高高地吊起来,使他们忽然变了脸,成为凶恶可怕的陌生人。他们开始跳舞,一进一退,摇晃着手臂。金根也在内。妇女老弱都围在旁边看着,含着微笑。但是在这一群旁观者之间,渐渐起了一阵波动,许多人被挤了出来,尽管一方面抗议着,仍旧给推了出来,加入了舞者的列入。
有一个女人给拉了去,仿佛不甘心似的,把月香也从人丛拖了出来,喊着:"你也来一个,金根嫂!"月香吃吃笑着,竭力撑拒着,但是终于被迫站到行列里去。她从来没有跳过舞,她的祖先也有一千多年没跳过舞了,在南中国。她觉得这种动作非常滑稽可笑。其实她在上海的时候,也曾经看见过女学生和女工在马路上扭秧歌,当时也认为这是一件时髦事情。
火把终于吹熄了,灯笼也都散了开来,冉冉地各自跟着人走了。大家走回家去。月香在棉袄底下流着冷汗,她太疲倦了,倒有点轻飘飘的,感到异样的兴奋。她一向喜欢热闹。她牵着阿招,和金有嫂并排走着。在黑暗中,她可以听见金根的声音在和别人说话。虽然看不见他,就这样远远的听见他的声音,也有一种安慰的意味,使她觉得快乐。
月亮在云背后。一层层的云拥在一起,成为一个洞窟,洞口染上了一抹琥珀色的光。下起毛毛雨来了。但是那月亮仍旧在那里,琥珀洞窟里的一团蒙蒙的光。他们还没到家,雨已经下得很大。最后一截路,大家都狂奔着。
金根先到家。油灯刚点上,还有点冒烟。
"也不帮我抱抱阿招,"月香抱怨着。"重死了,像块大石头一样。"
"我没看见你们。"
她刚坐下来,已经有人在外面砰砰砰让。
"谁呀?"金根走到门前去。屋瓦上的雨声与哗啦哗啦流下来的檐溜,使他不能不大声嚷着。
是金有嫂,来借脸盆,锅镬或是水缸。"顾同志的屋子漏了,"她说。"我们什么都拿去接着,还是不够。东西都淋湿了。"
月香帮着她抬了一只大缸过去,看见他们那里乱烘烘的。顾冈的东西都搬到谭大娘房里乱堆着,老夫妻俩正在那里讨论着今天晚上怎样睡。月香回来告诉了金根,金根就过去邀顾冈到他们这边来过夜。老两口又是皱眉又是笑,不敢露出喜悦的神气。"好吧,那么,"谭大娘迟疑地说。"就让顾冈同志在你们那儿住两天,等我们屋顶修好了再搬过来。我们反正尽快的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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