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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老太爷见这位老人须发虽然斑白,但是衣衫清洁,精神饱满,倒不是腐朽之流,便也客气了几句。那老人自己介绍着,他姓虞,三个儿子,两个作了不小的官,一个儿子是武职,在前方。这西装少年,是他的长孙,他喜欢生活平民化,所以常坐小茶馆,偶然进城,也必定是公共汽车来去。在汽车上见亚雄不让座给摩登少妇,让座给白发老人,这事作得很公正,非趋时髦者可比。因为如此,所以愿交个朋友。现在听过这番话,更愿交个朋友了。
区老太爷听说他的儿子是作大官的,心里倒有点踌躇起来。他想着:我凭什么和正号的老太爷交朋友?知道的是他来拉拢我,不知道的却不说我趋炎附势?便笑道:“那愚父子如何攀交得上?”虞老先生笑道:“你先生这句话,不知是根据哪一点而言?难道因为我有两个儿子作大官?果然如此,那不是不敢高攀,而是不屑于俯就吧?”说着哈哈一阵大笑。区老太爷听他说了这句话,自然也一笑应之。
虞老先生笑道:“实不相瞒,为了儿子们都挣钱,我成了废人了,什么事不用去干,光是张嘴吃饭,伸腿睡觉。据人说,这就是老太爷的本分。人生在世,想熬到作个老太爷,那是不容易的。可是我倒生了一副贱骨头,就不能享这种老太爷的清福。我不服老,倒很想出来作点事。可是我果然如此,全家人都以为有失体面,好像是说有了这样作大官的儿子,还不能养活父亲。他们却不解这样的作法,却是把我弄成了废人。”区老太爷连连地点着头道:“虞先生这话,倒和我对劲。”他笑了一笑道:“如何如何?我们是很对劲吧?下午没事吗?我们同去坐一坐小茶馆吧。”
区老太爷看这位老人,相当的脱俗,也就依了他的意见,一同去坐小茶馆。一小时的谈天,彼此是更谈得对劲了,就成了朋友。虞老先生说老年人不用说和青年人交不成朋友了,便是和中年人也谈不拢来,到底还是交个老朋友好。区老先生在城里,往日却也和西门博士常常谈天,自从搬家了,失去这么一位谈天的朋友,再也找不着第二个。新搬到这个疏建区里来,正透着寂寞,既是有这么一个谈天的朋友,自也乐得与之往返了。到了次日,这虞老先生还比他更亲切,亲自到区家来约着老太爷去坐小茶馆。
约莫一个星期后,原来在城里找到一个机会教书的区亚男回归来了。她觉得乡下真是枯寂的不得了,尤其是每日报纸来得太晚,总要到黄昏时候才到,看惯了早报的人很有些不耐。因之她吃过了早饭,就到外面去散步。归路途中,她遥远地看到西门德在另一条小路上,胁下夹了皮包,迎面举起手杖,连连地招了几招,大声叫着:“大小姐,大小姐!”亚男笑道:“咳!博士!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西门德舍开了小路,拄着手杖,就在干田里迎上前来,笑道:“我是特意来看看你们的。”亚男笑道:“这可不敢当了,公共汽车是非常之难买到票的。博士怎么来的呢?”西门德在中山服衣袋里抽出一方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因笑道:“我也知道这一点儿。昨晚上我住在城里,今天天不亮,就到公共汽车站上去买票候车。哦!大小姐,还没有看到今天的报吧!”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着的日报,递给亚男。这倒是投其所好,亚男立刻接过来两手展开,看了几行新闻题目。西门德倒不觉她慢客,自站在路边等着。亚男草草地将报看了个大概,才笑道:“只管急于看报,忘记和博士说话了,请到舍下去坐坐,好吗?”西门德笑道:“真的,我是特意来看老太爷,并问候府上全府的人,大小姐请你引路。”
亚男将西门德引到家里。老太爷也觉得这位尊客来得意外,拱手笑道:“欢迎欢迎!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西门德夹住皮包,手捧了帽子和手杖,连连拱了几个小揖,笑道:“专诚拜谒!”老太爷虽未必将这话信以为真,可是他在态度上,却承认这是事实,因笑道:“正想和博士谈谈。可是交通不方便,料着是见面困难,博士来了,就好极了。在这乡下玩一天,我们慢慢地谈吧。”西门德也就跟着连说“好极”。
区老太太听说博士来了,也出来招待一阵,大奶奶还是那样,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了茶壶出来。西门德起身相迎,拍着手,向小孩笑道:“小宝小宝,还认得我吗?孩子越长越好玩了。”于是,他将放在茶几上的皮包打开,取出两小纸袋糖果交给了小孩。大奶奶笑道:“博士还惦记他,买糖果给他吃。小宝谢谢博士了。”西门德笑道:“我想买一点儿别的,皮包里又不好带,带着只这一点儿了。自我们分开以后,内人就常常念着这孩子。”大奶奶道:“什么时候,也请西门太太到这里来玩玩。”西门德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道:“那一定来的,虽然现在交通困难,可是她若一个光身人前来,那是毫不费力的。她虽是个女人,走路比我灵便得多。”
区老太爷倒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要事,说话这样客气,又说他太太有来此的可能,便让他在木椅上坐下了,自己在下手木椅上相陪。西门德在身上自取出雪茄来,点了火吸着,借了这吸烟的动作,他犹豫了若干分钟,然后继续地道:“亚英亚杰两兄,都有信回来了?”老太爷笑道:“真是博士劝对了,他们这一改行,就改好了。亚英不过是个小贩子罢了,比他当人家一个官医助手,要强十倍,上小馆子可以吃炒肉,也可以吃炒猪肝。”西门德笑道:“那么,亚杰当了司机,是更时髦的职业,当然更不止吃炒肉吃炒猪肝了。”老太爷因把亚杰亚英的事略略说了一遍,并把有人出二千元一月请亚雄去当私人教授的话,也对西门德说了。
西门德听了这些话,只管点头,好像表示很羡慕的样子,不住地微笑。等老太爷说完,他笑道:“对的!我早已听到这个消息了。老先生见地很高,竟是肯牺牲小我,劝阻亚雄不要干这件事。”老太爷道:“亚雄前几天进城去的,博士竟是会着他了?”西门德道:“老先生,你自己还不知道呢,这件事已经成为佳话了。老先生不是在这里认识一位虞老先生吗?他的大令郎,把老先生这件事在纪念周上,报告出来,借以劝勉他的部属,以为当公务员的,都应该学亚雄接受老太爷这个说法。把自己和服兵役的人比一比,究系哪个安逸?这样一比,就不必以当公务员为苦了。在星期一,我就遇到那个机关里两位朋友,先后把这事告诉我了。”老太爷笑道:“这倒真是不虞之誉。我在旷野里和亚雄说着这话,根本不曾料到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不想竟是让虞老先生听去了。我们倒成了晚年的朋友,更不想到他的公子拿去作了纪念周的演讲材料。有些机关,对于纪念周的演讲,是感到困难的,没有话说,偏要找话说,所以我那一番话也不过是给人家起草了一篇演讲稿子而已,其实无足轻重!”西门德笑道:“可是在虞老先生那方面,一定是把区老先生的风格,大大的在儿子面前介绍了一番的。我倒有意和这虞老先生认识一下,老太爷可以给我介绍介绍吗?”区老太爷倒没有介意西门博士这里有什么作用,便笑道:“这位新的老朋友,倒是和我谈得来,每日都在茶馆子里会面,你要会他,那很容易,回头我们一路上小茶馆去就是了。”西门德连说了两声“好极”,就不再提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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