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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斋就厨下捕个面,蹑足上楼。洪氏独在亭子间梳头。前面房里烟灯未灭,秀英、二宝还和衣对卧在一张榻床上。朴斋掀帘进房,秀英先觉,起坐,怀里摸出一张横批请客单,令朴斋写个“知”字。朴斋看是当晚施瑞生移樽假座,请自己及张新弟陪客,更有陈小云、庄荔甫两人,沉吟道:“今夜头我真个谢谢哉。”秀英问:“为啥?”朴斋道:“我碰着仔难为情。”秀英道:“阿是说倪新弟?”朴斋说:“勿是。”秀英道:“价末啥嗄?”朴斋又不肯实说。适二宝闻声继寤,朴斋转向二宝耳边,悄悄诉其缘故。二宝点头道:“也匆差。”秀英乃不便强邀,喊相帮交与请客单,照单赍送。
朴斋延至两点钟,涎脸问妹子讨出三角小洋钱。禀明母亲,大踱出门。初从四马路兜个圈子,兜回宝善街,顺便往悦来客栈,拟访帐房先生与他谈谈。将及门首,出其不意,一个人从门内劈面冲出,身穿旧洋蓝短衫裤,背负小小包裹,翘起两根短须,满面愤怒,如不可遏。朴斋认得是剃头司务吴小大,甚为惊诧。吴小大一见赵朴斋,顿换喜色道:“我来里张耐呀,搬到仔陆里去哉嗄?”朴斋约略说了。吴小大携手并立,刺刺长谈。朴斋道:“倪角子浪去吃碗茶罢。”吴小大说“好”,跟随朴斋至石路口松风阁楼上,泡一碗“淡湘莲”。吴小大放下包裹,和朴斋对坐,各取副杯分腾让饮。
吴小大倏地(目真)目攘臂,问朴斋道:“我要问耐句闲话,耐阿是搭松桥一淘米浪白相?”朴斋被他突然一问,不知为着何事,心中“突突”乱跳。吴小大拍案攒眉道:“勿呀!我看耐年纪轻,来里上海,常恐去上俚当水!就像松桥个杀坯末,耐终(要勿)去认得俚个好。”朴斋依然目瞪口呆,没得回答。吴小大复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搭耐说仔罢,我个亲生爷俚还勿认得囗,再要来认得耐个朋友?”
朴斋细味这话稍有头路,笑问究竟缘何。吴小大从容诉道:“我做个爷,穷末穷,还有碗把苦饭吃吃个囗。故歇到上海来,勿是要想啥倪子个好处;为是我倪子发仔财末,我来张张俚,也算体面体面。陆里晓得个杀坯实概样式!我连浪去三埭,帐房里说勿来浪,倒也罢哉;第四埭我去,来浪里向勿出来,就帐房里拿四百个铜钱拨我,说教我趁仔航船转去罢。我阿是等耐四百个铜钱用!我要转去,做叫化子讨饭末也转去仔,我要用耐四百个铜钱!”一面诉说,一面竟号啕痛哭起来。
朴斋极力劝慰宽譬,且为吴松桥委曲解释。良久,吴小大收泪道:“我也自家勿好,教俚上海做生意。上海夷场浪勿是个好场花。”朴斋假意叹服。吃过五六开茶,朴斋将一角小洋钱会了茶钱。吴小大顺口鸣谢,背上包裹同下茶楼,出门分路。
吴小大自去日辉港觅得里河航船回乡。赵朴斋彳亍宝善街中,心想这顿夜饭如何吃法。
第三十回终。
第三十一回长辈埋冤亲情断绝方家贻笑臭味差池
按:赵朴斋自揣身边仅有两角小详钱,数十铜钱,只好往石路小饭店内吃了一段黄鱼及一汤一饭;再往宝善街大观园正桌后面看了一本戏,然后散场回家。那时敲过十二点钟,清和坊各家门首皆点着玻璃灯,惟自己门前漆黑,两扇大门也自紧闭。朴斋略敲两下,那相帮开进。朴斋便问:“台面阿曾散?”相帮道:“散仔歇哉,就剩大少爷一干仔来浪。”
朴斋见楼梯边添挂一盏马口铁壁灯,倒觉甚亮,于是款步登楼,听得亭子间有说话声音,因即掀帘进去。只见母亲赵洪氏坐在床中,尚未睡下,张秀英、赵二宝并坐在床沿,正讲得热闹。见了朴斋,供氏先问:“阿曾吃夜饭?”朴斋说:“吃过哉。”朴斋问:“瑞生阿哥阿是去哉?”秀英道:“勿曾去,困着来浪。”二宝抢说道:“倪新用一个小大姐来浪,耐看阿好?”说着,高声叫:“阿巧。”
阿巧应声从秀英房里过来,站立一边。朴斋打量这小大姐面庞厮熟,一时偏想不起;勿想着“阿巧”名字,方想起来,问他:“阿是来浪卫霞仙搭出来?”阿巧道:“卫霞仙搭做歇两个月,故歇来浪张蕙贞搭出来。耐陆里看见我,倒忘记脱哉(口宛)。”朴斋却不说出,付之一笑,秀英、二宝亦未盘问。
大家又讲起适才台面上情事,朴斋问:“叫仔几个局?”秀英道:“俚哚一人叫一个,倪看仔才无啥好。”二宝道:“我说倒是么二浪两个稍微好点。”朴斋问:“新弟阿曾叫?”秀英道:“新弟无工夫,也勿曾来。”朴斋问:“瑞生阿哥叫个啥人?”二宝道:“叫陆秀宝,就是俚末稍微好点。”朴斋吃惊道:“阿是西棋盘街聚秀堂里个陆秀宝?”秀英、二宝齐声道:“正是,耐陆里晓得嗄?”朴斋只是讪笑,如何敢说出来?秀英笑道:“上海来仔两个月,倌人、大姐倒拨耐才认得个哉。”二宝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认得点倌人、大姐末,阿算啥体面嗄?”
朴斋不好意思,趔趄着脚儿退出亭子间,却轻轻溜进秀英房中。只见施瑞生横躺在烟榻上打鼾,满面醺醺然都是酒气;前后两盏保险灯还集得高高的,映着新糊花纸,十分耀眼;中间方桌罩着一张油晃晃圆台面,尚未卸去;门口旁边扫拢一大堆西瓜子壳及鸡鱼肉等骨头。朴斋不去惊动,仍就下楼,归至自己房间。那相帮早直挺挺睡在旁边板床上。朴斋将床前半桌上油灯心拨亮,便自宽衣安置。
比及一觉醒来,日光过午,朴斋慌的爬起。相帮给他舀盆水洗过脸,阿巧即来说道:“请耐楼浪去呀。”朴斋跟阿巧到楼浪秀英房里,施瑞生正吸鸦片烟,虽未抬身,也点首招呼。秀英、二宝同在外间梳头。
须臾,阿巧请过赵洪氏,取五副杯筷摆在回台。相帮搬上一大盘,皆是席间剩菜,系囗蹄、套鸭、南腿、鲥鱼四大碗,另有一大碗杂拌,乃各样汤炒小碗相并的。
瑞生、洪氏、朴斋随意坐定。秀英、二宝新妆未成,并穿着蓝洋布背心,额角边叉起两只骨簪拦住鬓发,联步进房。瑞生举杯说“请”,秀英、二宝坚却不饮,令阿巧盛饭来,与洪氏同吃,惟朴斋对酌相陪。
朴斋呷酒在口,攒眉道:“酒忒烫哉。”瑞生道:“我好像有点伤风,烫点倒无啥。”秀英道:“耐自家勿好(口宛)。阿巧来喊耐,教耐床浪去因,耐为啥勿去困嗄?”二宝道:“倪两家头困来浪外头房间里,天亮仔还听见耐咳嗽。耐一干子来浪做啥?”瑞生微笑不言。洪氏因唠叨道:“大少爷,耐末身体也娇寡点。耐自家要当心个囗!像前日夜头天亮辰光,耐再要转去,阿冷嗄?来里该搭蛮好(口宛)。”瑞生整襟作色道:“无(女每)说得勿差呀,倪陆里晓得当心嗄,自家会当心仔倒好哉!”秀英道:“耐伤风末,酒少吃点罢。”二宝道:“阿哥也(要勿)吃哉。”瑞生、朴斋自然依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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