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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时,船家也都早安歇了,在紧邻着渡船的右边,有了一只其大如床的小船,黑黑的两个影子,被水里的月光反射着,更觉着这境界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深意味。于是小秋在塔基下一块石板上坐着,赏玩着这点趣味。这就听到堤岸上的沙子,被人践踏作响,料着是玉坚由姚家村打听消息回来了,立刻走向前去相迎。玉坚在堤上就笑道:“这样月色昏黄,你又一肚子心事,我在路上,就料着你不肯在船上睡觉。”他走到身边,拉了小秋的手道:“上船睡觉去吧。”小秋道:“咦!我托你打听的消息呢?你怎么一字不提?这河岸上风景很好,我们就在这里谈谈,岂不是好?也免得船家听到。”玉坚随了他的意思,不经意的走着,一面和他谈话。因道:“五嫂子说的话,那是一点也不错的。春华在上轿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到外婆家来,丝毫也不作难。到了管家以后,那是虎人了牢笼,自然她一毫不能自由。至于她的消息怎么样,管家可不肯外漏,所有亲戚朋友,都说管家待她很好。她在那里过着也很适意,一点重事不作,除了睡觉吃饭,就是看书。”小秋道:“她还有心看书吗?这是谣言。”
玉坚道:“那也不见得是谣言。譬如一个人坐在牢里吧,不能整天整夜或哭或叹,总要想个法子来排解。我想,她到管家以后,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死,一条路是投降。管家怎样苛尅待她,那是不会。她两家本来是爱亲结亲。而且这样好一个姑娘,配他那样一个癞痢头痨病鬼的儿子,还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吗?”小秋一句也不答应,只是低了头走。玉坚道:“那么,我们决计明天一早开船了,我丢下一个人在省城里,我是十分的不放心。”小秋道:“当然我不能老是这样的耽误你,但是我这颗心碎了,我眼睁睁地望到人家跳进火坑去,不能救她。老实说,假如不是为着想了这一条笨计,也许她不至于就到火坑里去,我真后悔。”说着,将脚连连地在地上顿了几下,抬起手来,将头乱搔着。玉坚道:“你何必这样发急?我们抚心自问,是很对得住她的了。这是她家庭专制,推她下了火坑,与你什么相干?”小秋也不作声,走向河岸边,身靠了一棵小柳树,抬头向天上的月亮看着。玉坚倒吓了一跳,怕他要跳河,赶快跑向前来,紧紧地靠定了他站定,暗暗地还扯住了他的衣服。
小秋这倒是不曾理会,又抬起手来,乱搔着头发,将脚顿着,长叹了一口气道:“月亮呀,你当然要照着她的,你给我转一个信给她,我的心碎了。”玉坚摇着他的肩膀道:“小秋,你疯了吗?我们可以回船去了。你听听卡船上的更鼓,已转三更了。”
这一句话把小秋提醒,果然身边咚咚地响着。回头看到家里那座竹篱笆,在月亮下已是清清楚楚,便回转身来凝望了一阵。玉坚低声道:“走吧,若是让老伯知道了,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小秋道:“我自己也不解什么缘故,只觉我这一颗心,今天是二十四分的乱,我望到了我的家,很想去看看我的父母。”玉坚一把将他紧紧地抓住,因道:“你这不叫胡来吗?你这样偷回来的事,避之还恐不及,怎好进去看老伯伯母?二位老人家追问起来,那更使我难为情。有道是奸不闻于父母,你为了儿女私情回三湖来的,怎好去对两位老人家说?你若是撒谎,这谎颇不好撒。”小秋呆望了一会子,叹口气道:“没法子,我也只好欺骗我的两位老人家了。”于是垂着头,慢慢地向渡口走去。可是只走了七八步路,突然地把身子站住,摇摇头道:“不成。我就是不进去,我也得到门外去听听,且听我父母现在说些什么。”玉坚道:“这个时候,老伯伯母,大概都要安歇了,你去听也听不到什么。”但是小秋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转身向自己家门口走去,而且是走得很快。玉坚想着,一个人到家门口,就想着家里人,这也是人情,让他在门外听听这也并无不可。因之慢慢地随着,老远地站定。小秋紧贴在门边,侧耳向里边听去。听到当当的敲下了十点钟,凭着自己耳朵的经验,知道这是母亲房里的钟声,想着今天晚上,相当地炎热,也许母亲还在乘凉。这种十下敲过,空气里是更现着沉寂,没有一点声音。小秋在听不到什么的时候,觉得走开也好,想着正待移步,却是这半空间,荡漾着一阵清风竟有一股子药味,送到了鼻子里。小秋突然吃了一惊,这是谁吃药?这样夜深,还在煎药,不要是两位老人家里面的一位吧?于是猛可地立住,又在门边站着。玉坚这就悄悄地跟了过来,低声叫道:“呔!小秋,你怎么还不走?”小秋将鼻子耸了两耸,因道:“你闻闻,我家里有人熬药吃了。”玉坚道:“我也闻到药味的,这夜深气味就让风传播很远,也许不是府上有人熬药。”小秋道:“我自然愿意不是这样,可是我决不能断定说,不是我家熬药,我得等一个人出来问问。”玉坚道:“那一问,事情不就糟了吗?”小秋道:“我宁可让我父母责罚一顿,我不能不进去看看了。”说着,他举起手来,就呼呼地打门。玉坚要拦阻,也来不及。而且人家要回家见父母,自己也没有去拦阻的道理。不但不上前,只得退后两步,且看动静,随着那两扇篱笆门也就开了。这就见到门里灯光一闪,有人咦了一声道:“少爷回来了。”玉坚怔了一怔,不知怎么好,只是远远地看了去。小秋随着那灯光,一脚跨进了门,便问道:“我们家里有什么人身上不舒服吗?”那人答道:“太太受暑了。”小秋听说,更不能稍停住脚,向里面直奔了去。
到了后进堂屋里,并没有点灯,天井圈外的月光,照到堂屋地上,昏黄的一大块。里面屋里却是点着灯,有些微的光,反映了出来。在月光里面,放了一张竹子睡椅,上面仿佛睡着一个人,在睡椅边的地上,有两三点蚊香火。在椅沿边一个泥炉子上,炭火很旺的,正熬着药罐子。小秋情不自禁的,老远地就叫了一声妈。那睡椅上的李太太,来不及穿鞋子,便随着袜子站在地上,很惊异地道:“孩子,你怎么回来了?”小秋赶快地三步两步跑向前去,问道:“妈,你怎么中了暑?”李太太道:“我昨天才病的,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呢?”这时,李太太坐下,女仆捧了灯放在桌上,小秋看到母亲脸腮尖削着,颧骨上有两块红晕,像炭炽一般,似乎还是烧热未退。因道:“妈的病不轻吧?”李太太道:“今天下午,轻松得多了。再吃一剂药就全好了,这算不了什么.倒是要问你,怎么回到三湖来了?”小秋踌躇着道:“爹不在家吗?”李太太道:“今天钱帮上有人约会,你爹不到十二点也不会回来的,你有什么急事,等着和他说吗?”小秋本来已经坐在母亲身边,一张竹椅子上坐着,这时突然地站立着,垂了两手,做个谨候教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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