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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极无聊的时候,总不免借着床来解决与安慰一切。但是睡到床上去了以后,心潮比坐着的更要起伏不定,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当她在床上辗转不安的时候,先是听到隔壁屋子里的祖母上床睡了,其次是对面屋子里的母亲睡了,以后全家都睡了。最近堂屋里的时钟轮摆声,最远别个村子里的犬吠声,都阵阵地送入耳鼓。桌上放的煤油灯,玻璃罩子,是由光亮以至于昏黄,以及大半边变成了焦黑,这不成问题,夜色是很深了。但是她睡在床上,心里构成了许多幻境,却是很忙。最先是凭空得了消息,便是自己所讨厌的那个癞痢,果然是为着痨病死了。于是经过了少数的日月,李家便托人来做媒,自然,母亲是答应的,父亲却有点考虑。但是因为自己决没有抱灵牌成亲的那种意思,也就依允了。那个时候,自己不好意思在学堂读书了,同学们都在暗地里调笑。不久的时候,便做了新娘子了,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两个人是很文雅的,谈些《西厢记》、《牡丹亭》的事情……想到这里,突然地醒悟过来,这完全是胡想,天下哪有这种凑巧事情,不必想了。惟其是自己劝自己不必想了,这也就听到远远的邻村两声鸡叫。于是将头向被里一缩,紧紧地闭住了眼睛,心里自警戒着道:不想了,不想了,一个大姑娘,怎么想这些事,你看《女四书》上说的那些古人是多么贞烈!我父亲是个有面子的人,我既读圣贤书,就当遵守三从四德,不过三从四德,我也要值得,只是我为什么去守三从四德呢?若是为了李小秋死了也值得。她又想到李小秋了,把先两个更次,所敛的睡醒之梦,又重新温起来。这样闹了一夜,到次日早上,人家要起床的时候,她倒是睡得很熟。先是祖母姚婆婆来叫了一次.后来母亲宋氏又叫了一次。春华这样年轻,是个需要睡眠充足的人,整宿未睡.如何叫得起来?只好在梦呓中说是头晕胡扯过去:这位姑娘.是合家最所疼爱的一个人,既然是头晕,让她睡着,就不要她上学了。
春华不上学,本人罢了,可把学校里的李小秋,急得如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念念书,又向窗口望:望不着有人,便故意在天井里走路,脚步走得响响的:看那对过厢旁里,既不曾露出那件花褂子,而且也听不到念《诗经》的声音,于是站在屋檐下,将头昂着,望了天上,自言自语的道:“天气这样的阴暗,今天恐怕要下雨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特别的重,以为可以藉此惊动屋子里面的人。然而那厢房的窗户,尽管是两面洞开.但是里面毫无动静,这就证明了这屋子里是真的没有人了。原来自从小秋和春华交谈以后,也不知是何缘故,彼此之间,好像有一种什么痛痒相连的关系一样。过了一些时候,二人必得见上一面,心里才觉痛快。所以每日早上,春华来了之后,必定先读起书来=小秋听了这种书声,也就口里念着书走到窗户边来。有时他还不曾起床,春华的书声就发现了。他一面披衣服,一面就走到窗户口上来。二人隔离天井,在窗户里打个照面,有时是笑笑而已,有时还要点上一头。今天这样的做作,她都不敢露面,这不用说,她是不曾来了。不知道她是有
事出门去了,还是不曾出来.但愿不是病了才好呢!不过这个消息,是无法去探听的。既不敢到先生家里去,可也不能让先生好端端说出这个原因来,至于同学,他们比自己还隔膜,而且也不敢犯这个大嫌疑,去访问人家。无已,唯有找着斋夫狗子,在他口里还可以有意无意地得些口风。于是捧了一把茶壶,就走向厨房里去。狗子正在洗米呢,便道:“李少爷要开水吗?我刚和你泡的一壶茶,你就喝完了吗?”小秋道:“我把茶壶泼了,没有开水吗?是了,是大姑娘泡了茶喝了。”小秋这样说着,猜狗子必定要说,春华没有来。但是他不那样说,却笑道:“李少爷,你也叫她做大姑娘。”小秋笑道:“这样客气一点,她没有来吗?”他索性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搭讪着,把茶壶放在切菜桌上,将背对了狗子,避开他的视线。狗子答复着实更干脆了,他说:“谁知道哇?”小秋问的话,算是一点儿答案,都没有答着,这就由灶洞上提起开水壶来,向茶壶里倾注了下去。狗子抢着过来,提到了手上,口里叫道:“我的少爷,你怎么自己来了?烫着了,我担不起这个担子呢。”小秋笑道:“你这话有点欠通,我看别的同学,自己要茶要水的也很多,怎么他们就能自己要茶要水的吗?”狗子笑道:“不是那样说,一来他们都是会做粗事的人,不在乎。二来我到你公馆里去,李师爷总对我说,叫我好好地伺候少爷,而且常常地给我钱。有道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怎么能够不伺候你呢?”小秋笑道:“这样说起来,你还是要钱,要钱,那是好办。你把茶壶给我送到屋子里去,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狗子笑着真个提了壶,送到小秋屋子里。小秋且不说别的,先在箱子里取了一张一吊钱的大票子,塞在狗子手上。狗子接了钱,两手抱了拳头,只管乱拱。因为在民国纪元年,一百枚铜板,在平常的工人收到,那已是惊人的数目了。小秋笑道:“你不用多谢,以后我有事,替我多尽一点力就是了。”狗子笑着满脸的饿纹打皱,拱手道:“你不见我的名字叫狗子?我就是李少爷名下一条狗,叫我怎样就怎样。”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你若是有什么要瞒着相公的,我决计不能露出一点口风来。我若是露一点口风,让五雷劈我天灵盖。”小秋微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将来再说吧。”狗子见小秋今天特别加惠起来,也莫名其妙,但是天下没有无原无故送钱给人的道理,迟早他必定有话说出来的,自己也就只好寸步留心就是了。于是向小秋笑道:“李少爷,你只管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做的,我若不把吃乳的力气都拿出来,我不算人:”说着,手连连拍了两下胸膛。小秋笑道:“我不能一给你钱,就要你作事呀!不过将来听话一点就是。”狗子讨不着小秋的口风。他竟是比主人翁还着急,一会子进来斟开水,一会子进来扫地,一会子又进来问,要不要添两样菜吃?他每次来的时候,小秋总和他说几句闲话。到了最后一次,快天黑了,小秋实在忍耐不住,就笑问道:“大姑娘没有叫你做事吗?”狗子道:“她没有来呢。”小秋道:“哦!她没有来,这样大的姑娘,还会逃学吗?”狗子道:“她倒是很用功.从来不逃学的。”小秋道:“但不知她害了什么病?”狗子听到这里,倒有些明白了,今天他好几次向我问话,都是那欲吐又吞的样子.莫非他给钱与我,就为的是要打听大姑娘的消息。他心里如此想着.眼睛就也不断地向小秋脸上去观看形色。只见小秋脸上泛着浅红,好像有些害臊的意思。他也并不将脸色对着狗子.只把手去整理桌上堆叠的书,扶扶笔筒子里乱插着的笔,又向桌面上连吹几口灰。只看他那手脚无所措的情形,便可知道他心里很是慌乱的:狗子虽然在这学堂里做个斋夫,可是他自己说过.就是让他去做当时宰相,他也做得来。所以论他的才具,决不应当说他是个斋夫而已。他看了小秋的神色,心里已是十分明瞭了.不过人家既然是不好意思,这话就更不许说明。于是默然站了一会儿.接着道:。今天我还上街去呢,李少爷要带什么东西吗?”小秋笑着说不用.他也就走了。但是这样一来,倒添了小秋一段心事。并不是因为春华不来,心里就不受用。只是默想着,自己的行为.可有什么失于检点之处,若是让狗子都看破了,这话传入先生耳朵里去,那可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自己还是慎重一点的好。他本来想到毛三叔家里送衣服洗,兼之打听春华的消息。走到了自己的后门口,向先生家门看看,自己心里一转,这又是个现形迹的事,只好手扶了门框,闲闲地看着就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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