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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三婶越发看到没有指望了,夹着布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还不曾走二三十步路,后面却有个妇人声音道:“那位大嫂子,你的布卖出去了吗?”毛三婶回转头来看时,果然是位年在五十以上的老妇人。她虽是尖脸无肉,现出一种狠恶的样子来,然而穿了干干净净的蓝布褂裤,外罩一件青洋缎背心,头上梳了一个牛角髻,倒插了一根包金的通气管。两只手上,串上了两只银绞丝镯子,看去指头粗细,总在四两重以上,自然,这是个有钱的老太太。莫不是她要买布,这倒落得和她搭腔,就笑着道:“没有卖掉呢,老人家,你要吗?”老妇人道:“我家里有人要,你讨什么价钱?”毛三婶也没了主意,随口答道:“就是两吊四百钱吧。”说出了口之后,自己倒有些后悔,这是先那个妇人,向男子汉卖风流时候说的价钱。和一个老太太要价,怎么好开这样大的口呢?那老妇人接过布去,掀起一只角来看看,又用手揉了两揉,点头道:“你这布,梭子紧,身分也好,讨这个价钱,倒是不贵。”毛三婶听说,却是喜出望外,这个样子说,二吊四百文的价钱,算是卖成了。便笑道:“老人家你家在哪里,路远吗?”老妇人笑道:“不远不远,转弯就是,你跟着我来吧。”她说着,就在前边引路。毛三婶决不想到这里面还有什么问题,于是也就跟了她走。她走的也是小路,由后街走到了万寿宫后面,再经过平堤,到了桔子林里。走下了堤,毛三婶不由停了脚道:“老人家,你不住在街上吗?”她指着桔子林里露出来的一只屋角道:“那就是我家,这不很近吗?”毛三婶想着,这街上有些财主,为了屋子要宽展起见,却也多半是离开街上一些子路来住的,看她是个有钱人家的老太婆,这也就更觉得这买卖是可以成功的了。于是紧紧地跟随了这老妇人,走进桔林子里去。钻进二三百棵树里,便有一带竹篱笆,掩上了两扇门。老妇人走到门边,重重的拍了几下,说是我回来了。出来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将门开了,她那双眼睛,已是死命地在毛三婶身上盯着。毛三婶进来,门依然关上。进来之后,毛三婶才有些奇怪,这里并不是有钱人家的住所,上面两明一暗,只三问小小的瓦房而已。老妇人先走进屋去,不住地向毛三婶点着头道:“你来你来。”毛三婶夹了布进去,她却一直把毛三婶让到自己卧室里去坐着。这又让她奇怪的,屋子虽不见得怎样地高明,但是屋子里的桌椅橱床,样样都是红漆的,床上的被褥,也都是印花布和红呢子的。心里想着,这样大岁数的人,倒是这样的爱热闹。那老妇人见她四周打量着,就笑道:“你看这屋子干净吗?”毛三婶笑道:“干净的,你老人家家里哪位要布呢?”老妇人想了一想,笑道:“不忙,我叫马家婆,许多乡下来的卖布嫂子都认得我的。你坐着,我先倒杯茶你润润口。”说时,那中年妇人,就送进新泡的一盖碗茶进来。马家婆让她在红椅子上坐下,笑道:“大嫂子一清早就上街来,饿了吧?”说着打开那红漆橱子,在一只瓷器坛子里拿了几个芝麻饼给她吃。毛三婶见人家这样的殷勤招待,心里很是不过意,口里只管道谢。马家婆等她喝茶,吃着饼,自己就捧了一管水烟袋,在一旁相陪。淡淡地吸了两筒烟,等着问道:“你们当家的是做庄稼的吗?你贵姓?”毛三婶道:“婆家姓姚,我自己姓洪。”马家婆笑道:“这冯字我认得的,马字加两点,冯马本来是一家。”毛三婶道:“不,我姓洪。”马家婆道:“姓什么洪,都不要紧,说得投机,就是一家。贵姓姚,是三里庄姚家吗?你当家的,大概也常上街来吧?他多大年纪呢?”毛三婶道:“唁!不要提起。我就是三里庄姚家。他名是一个做庄稼的,整日地在外面鬼混,又吃酒,又赌钱。不然,何至于我自己上街来卖布?”马家婆道:“我们都是一样,嫁了丈夫,苦了上半世。这些年月,都是我自扒自奔,没有了老鬼,舒服得多。像你大嫂子这样年轻,哪里不是花花世界,自己出来找些路子,那是对的。你们当家的年岁不小吧?”毛三婶道:“虽是不大,也给酒灌成了个鬼样子了。这生算了,等来生吧!”马家婆道:“为什么等来生?你还年轻哩。以后我们可以常来常往,我必定能帮你的忙。有布卖不了的时候,你送了来,我可以和你卖出去。”毛三婶听她说了这样的话,无异吃了一颗定心丸,感激之至。于是二人越说越投机了。说了许久,马家婆看着窗外的日影子,笑道:“时候不早了,你的布该脱手了回去,我去把买布的人找了来吧。”毛三婶见她热心异常,只管道谢。她让着那中年妇人陪着,就自己出门去了。
不多大一会工夫,她就回来了,在外面一路就笑着道:“黄副爷为人很慷慨的,这生意一定妥当了。你们在外吃衙门饭的人钱是大水淌来的,多花个一吊八百,哪里在乎。”一路说着不断,已经走进屋子来。她后面跟着一个男子,戴了金边毡帽,竹布罩衫,正是早上所遇见的那个人。毛三婶看到了,不由她不猛然一怔,心里头,只管卜卜乱跳起来。立刻红了脸向后倒退了几步。那人笑道:“就是这位大嫂卖布,早上我碰到的,请她将布卖给我。她价钱也不说,只管走。”马家婆道:“你在哪里遇到她?”那汉子道:“在万寿宫后面。”马家婆道:“这就难怪了。你想呀,那个所在,早上多清冷,她这样漂亮,你又这样年轻,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人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我们这位姚家嫂子,并不讨厌你,她也不能在那种地方和你说话呀。你想这事对不对?”毛三婶听了总是不作声,只管低了头。马家婆将那卷布接过双手递给那汉子道:“你看怎么样?这布身分好,颜色也干净,她可要得价钱不多,只要两吊四百钱。”那人道:“不多不多,就是两吊四百钱吧。”马家婆道:“姚家嫂子,你听见了吗?人家并没有还价,出了两吊四百钱了,真慷慨呀。他是在这税卡上当二爷,每月要挣三四十吊钱呢,听说他还没成家啦。”毛三婶一听这些哕哕嗦嗦的话,觉得有些不大雅驯,心里慌乱得更厉害。这就向马家婆道:“请你交钱给我吧,我要回家了。”马家婆笑道:“生意已经交易成功了,你还怕什么?你吃了东西,人家还没喝一口茶呢,我去和你们泡一壶茶来吧。”毛三婶见那黄副爷将那卷布放在桌上,只管抱了拳头作揖,笑道:“大嫂子,你忙什么?布总算是我买了。稍微等一等,我就拿钱给你。”毛三婶看那情形,恐怕是不能轻易放人出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趁那人不提防,猛可地将布抢了过来,夹在胁下,起身便走。那个男子汉眼望了她,自然是不便去拉住她。这位马家婆呢,她正在对面屋子里张罗吃喝去了,直等到毛三婶跑到篱笆外面去了,她才知道了,赶快追出来时,毛三婶已走出桔子林了。她大声道:“这位嫂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我费了这样大的力量,给她找个主顾来,她又不卖,不卖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跑走呢?”毛三婶一直走出去,头也不回。她走到了那长堤之上,回头看桔子林里的屋顶,她的心房,才跳荡得好了一点,就这时私心忖度,那也真是虎口余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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