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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向他摇摇头,那意思表示不要紧的样子。果然,仲圃满脸笑容进来了。他摆着头道:“今天在陶观察公馆里,是诗酒琴棋样样俱备,陶观察真是个风雅人物。我今天算是当场出色了一次,凌子平兄授我两子,他输了六着,这是特出的事。陶观察在旁边观场,一步都没有离开,总算关心极了。他说,我的棋大有进步,约了我明天到他公馆里去对对子。这面子不小,将来去得熟了,那照应就太多了。陶观察南北两京,都有很宽的路子,抚院里是必定要提拔他的。”仲圃进得房门来,这一篇大套说话,简直不理会到屋子里有侄子在这里,至于小秋的脸色如何,自然是更不注意。杨氏听到丈夫在如此说,立刻放下水烟袋站起来,笑道:“那个凌子平不是围棋国手吗?你赢了他的棋,这可是一个面子。陶道台坐在你们旁边看棋都没有离开吗?”仲圃道:“是的,我也想不到的事,一个人在外面应酬,总是个缘字,有了缘,什么事都好办。哦!小秋也在屋子里。太太,你不该常找了孩子谈天,你让他多看点书,不久,他要去考陆军学堂了。”杨氏向小秋看了一眼,见他脸色红红的,便微笑道:“如今考学堂,全靠走路子,你给他多写两封八行,这事也就行了。”仲圃道:“虽然那样说,但是总要到考场里应个景儿。卷子好,自然说话更容易。若是交了白卷子,终不能请学堂里教习给他代作一篇。”杨氏和仲圃说话,可是不住的向小秋身上打量着。见他垂手站在桌子角落里,有时伸出左脚,有时伸出右脚,简直是全身都不得劲。便向他道:“你出去吧,听你伯父的话,好好念书就是了,什么事,我都会替你安排的,比你娘还准操心些呢。”小秋向伯母脸上,也是打量着,不曾移动脚。杨氏笑道:“去吧。伯父在这里你是怪拘束的。”小秋这就只好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当天在书房里看了几小时的书,伯父并没有说什么。
次日上午,伯父上院见抚台去了,这倒是个机会,硬着头皮向听差留下一句话,说是到同学家里借书去,然后就跑到章江门外来会毛三叔。照着昨日的约会,在滕王阁斜对过一家茶馆里去等着。在河岸的水阁子上,挑了一副靠栏干的座头坐着。及至伙计泡上茶来,他问就是一位吗?小秋答是等人。在这个等字说出口之后,忽然省悟,仿佛昨天和毛三叔约好,是今天下午的事,怎么自己却是上午来了?茶也泡来了,决不能抽身就走,只得斜靠了栏干,看看河里行船。耽搁了半小时,出得茶馆去。看看街上店铺里挂的钟,还只有十一点钟。这就不能不踌躇着。若是回家去,再要出来,恐怕伯父不许可。不回去,还有几小时,却是怎样地消磨过去呢?背了手,只管在街上闲闲地踱着。由章江门到广润门,一条比较热闹一点的河街,都让自己走过了。这样一直的向前走,难道围了南昌城的七门,走一个圈子不成。于是掉转身由广润门向章江门再走回来,心里估计着,毛三叔无非是住在河街上客店里的,这样的走来走去,也许可以将他碰到的。一面忖度着,一面向两旁店铺查看。
靠河的一家船行里,有人说着三湖口音的话,很觉动心,站住看时,一个穿淡蓝竹布的后生,在那里谈话,正是最得意的同学屈玉坚,不由叫起来道:“老屈,你怎么在这里?幸会幸会。”玉坚看到是他,也就跑出来,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接到家里来信,说是你不在姚家村念书了,你的事我大概知道一点。你想不到今天会见着我的吧,我在这里进了民立隆德学堂,不过暂时混混,下半年,我还是要考进友立学堂去的。我有点事,要回三湖去一趟,今天特意到船行里来打听上水船,竟是让你先看见了我。我住……我住在学堂里,到我那里去谈谈,好不好?”小秋微微地摇了两摇头,笑道:“我今天下午才进城去呢。”玉坚扶了他肩膀,对他耳朵道:“你不是找毛三叔吗?我已经会见他了,我们找个酒店饭馆坐坐,开个字条把他叫来就是。难道你们的事,还打算回避我吗?”他说着,就把小秋拉进一条巷子里去。小秋想着,他不久要回三湖去的,也正好托他打听春华的事,那就随了他去吧。他表示勉强的样子,跟了玉坚走,转进一间屋子,向个货栈走了进去。但是并非酒饭馆,却住着几户人家。小秋呆着站住了,不解是什么用意。
就在这时,旁边厢房门帘一拉,一个穿旧底印蓝竹叶花褂子的姑娘走了进来。只看她前面长长的刘海发倒卷了一柄小牙梳,两耳吊两片银质秋叶耳环子,这是省城里最时髦的打扮。可是那姑娘很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她见玉坚带了人进来,并不回避,竟是微微的一笑。玉坚拍了小秋的肩膀道:“怎么回事,你难道不认得她吗?”她这就开口了,笑道:“李少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她开口,竞说的是一口三湖话,小秋哦了一声,笑道:“你……”他突然又忍回去了,自己仅仅知道她在姚家庄上的时候,叫着大妹,那似乎是她的小名,现在怎样好叫出来。玉坚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们是老朋友,你随便叫她什么都可以。”她就闪在一边,向小秋点头道:“李少爷请进来坐。”小秋回头向玉坚看看,玉坚笑道:“请进吧,这是我的家。”小秋抿嘴笑着,点了两点头,走进那屋子去,原来是前后两间,前面摆了书案书架,却也像个书房的样子。通里面的房门,垂着淡红色的门帘子,在门帘子缝里,看到最时新的宁波木架床,带着雪白的夏布帐子,上面盖了一道花帐帘子,在帐子里面隐隐约约地有一叠红影子,似乎是红被头子。小秋坐下来,玉坚对大妹道:“有开水吗?快泡茶吧。”大妹笑着答应是,低头去了。玉坚笑道:“到这里来,没有什么好东西敬客,只是这澄清了的河
水,是比城里人来得方便。”小秋笑道:“话是不用多问了,我全知道了。不过夫子有桑中之喜,又有家法之惧吧?我在三湖的时候,何以没有听到一点消息?”玉坚笑道:“桑中两个字,我是不认可的,她自己是有父母之命的了。在前一个月,她母亲送她到外婆家去,这里就代替了她外婆家。”小秋道:“那么,你自己呢?”玉坚搔搔头,嘴里又吸了一口气,笑道:“你看我这事怎样向下做?我想着在家严面前罚跪两个时辰,大概木已成舟,家严也就只好收留了。其实我还不愁的是将来,就以目前而论,把家里带来的钱都已用光,今日会见你算我有了救星。”说着,大妹已经提了一壶开水进来,泡好了茶,而且在屋子里端出四个碟子来,是瓜子花生仁和干点心。她伸出白手来,抓了一把花生仁,放在小秋面前。小秋由花生仁看到大妹身上,更看到玉坚身上,捏着一粒花生仁,向二人微笑。大妹将茶杯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小秋面前,微笑低声道:“李少爷,过去的事,都请你遮盖一点。我自己都忘了吃花生仁的事,你倒记得。是呵!不是我家卖花生……”小秋红了脸,站起来向大妹连作了两个揖,笑道:“嫂子,你太多心了,我怎敢说这些话。嫂子……”大妹听到他连叫两声嫂子,卟哧一笑,飘然一掀门帘子躲到屋子里面去了。小秋看看桌上的碟子,问道:“你家有客来吗?”玉坚笑道:“有客,客现时在屋子里坐着。”小秋笑道:“你们的日子过得舒服,成了那句成语,东西是咄嗟可办。”玉坚皱了眉头子道:“你还说那话?怎么我说见了你,就是救星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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