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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盘缠带得足,又没甚紧要,只是每日随走几十里。在路半月有余,来到登州,打听得蓬莱宫在蓬莱镇附近。二人到了镇上,先投下客店,再向那里去游览。到时,却是一座道观。这殿宇依山面海,建造在一个海湾子里。庙里供的三清道祖,进出的都是些羽衣道士。智深看着不是头路,匆匆一看,和史进依然回到客店里来。便向店小二问道:"向听人说,求仙拜佛人都向登州来,原来这里却只有道家?"店小二道:"好教师傅得知,这里蓬莱和崂山,虽都是三清道教。但因道君太上皇,当年也是佛道并重。在这蓬莱官下首,另建了一座东海寺,远处僧人来,都在那里挂单。前三年,一把火将这东海寺烧了,住持和尚化缘未归,一众僧人都散了。只剩下两个老和尚就看废基,益下一所小茅庵,将就庙宇附近一些田地过活。不想不久时间,两个老和尚都死了,留下那所空庙,兀自倒锁了庙门,有两三个月,断了香火。这里张里正正想请个僧人来主持这茅庵,也好重修庙宇。"智深道:"洒家游方得够了,正要找个佛地落脚,待我看过了那茅庵,却作理会。"次日,由史进陪了,却向那茅庵来。去蓬莱官不到两里路,面海山脚上,有三四块平坡。长遍了野草,野草丛里,隐藏了大小几墩石柱脚,平坡上兀自露着几层台阶痕迹。在这平坡后,有几棵大松树,下面有三间茅屋,将门倒锁了。那门搭扣长遍了铁锈,智深将手轻轻一扭,锁便开了。推开进去,屋里阴黯黯地,正中一张白木佛案上面供了几尊小佛像,供品只有两个木烛台,一个石香炉。两旁房屋,都空落落的,只堆了满地麦草。史进道:"这庙恁地荒凉,老和尚如何能看守两三年?必是附近人民都搬运空了。"智深走出庙外来,大风吹着僧衣,海湾子外,青隐隐地天地有几片白羽飘动,正是海舶风帆。便道:"这里正好洒家落脚。"史进道:"师兄却惯在这鬼窝里落脚?"智深笑道:"史大郎,你道洒家耐烦过恁地荒凉岁月,是我听说金人奸细多在登州海道来往。我且在这里厮守些时,若捉得两个,也为国家除害。我包裹自有些金银,自不难将这茅庵安排好了。"史进听他恁地言语,便不怪了。二人回到客店,托店小二请来那张里正,智深道是愿接守这座茅庵。送了他三十两银子,请代安排这茅庵。又另送了里正五两银子作茶敬。这张里正没想到这个粗鲁和尚,却恁地慷慨,应允了三天之内,代他将茅庵安排妥当。
智深向史进道:"我在茅庵安顿这身子了,你可回邓州去,这里不是你久留之所。这两日,我们且吃几顿好酒。"史进道:"只是一件,师兄要去这里落脚,还未曾进庙,休落地方上人闲话,我们要吃酒,须是到镇外吃村酒去。"智深道:"这却使得。"于是二人揣了些散碎银子,离开蓬莱镇东五里路,便在路头村酒店里,找了一副座头坐下。智深先叫道:"过往僧人,口渴些个,卖些酒吃。"过卖听他说是过往僧人,便打了两角酒来,端了一盘烧面筋放在桌上。智深道:"洒家不忌荤,你回些肉来吃也好。"过卖见他一个胖大和尚,陪着的又是个壮汉,不敢言语,便切了一大盘黄牛肉在桌上。智深一手筛酒在碗里,一手抓一块牛肉送到嘴里咀嚼。那对门也是一家酒饭店,门首歇了车辆骡马。有一个老人头上搭了披风,兀自未除,向这里只管瞧科。智深站起来喝道:"你这鸟人只是看觑洒家怎地?洒家有钱,自买酒吃。"那人并不怒恼,倒是哈哈笑了,迎上前来。他先揭去了头巾上罩的遮尘披风,然后唱个大喏道:"师傅别来无恙?还认识赵某么?"鲁智深起身道:"啊呀!原来是赵员外,兀自认得洒家,如何来到这里?"赵员外叹口气道:"一言难尽!"智深掇过一条凳子,请赵员外坐下。因道:"这个是史进兄弟,员外益发一同坐下,吃两碗酒。"赵员外向史进唱个喏坐下道:"原来也是一筹好汉,闻名久矣。"智深先代他筛了一碗酒,因道:"员外如何来这里?"赵员外道:"记得人说,师父二次又上了五台山。只是那时边关住不得。小人原妻亡散了,益发将金老那个女儿扶了正,带了一群儿女,回到太原居住。不想金兵追得紧,在城里被围了几个月。今春幸得金兵解围,方才庆幸,不料为时未久,金兵又来。小可怕在围城中过活,便出了井陉,想向沧州去。因为有个近亲在那里营商。一路之上,闻得太原失守,官兵失利,沧州又去不得。打听得敞亲又到了登州,所以到此地来。一路之上,千辛万苦,金老又在路上没了,现内人带得几个儿女,在对门客店里歇脚,这早晚小可便要向镇上去投亲。师傅何以到此?"智深略略的将经过说了,因道:"员外道官兵失利,这话真吗?那里是姚古制置使、种师中小经略两路军马。"赵员外道:"小可有个本宗兄弟在小经略那里当粮秣转运官,不时为小可引路,怎得恁地方便?小可到了相州,知道太原失守,姚古相公失了限期,小经略孤军深入,战得粮尽矢绝,在太原郊外阵亡了。姚相公的兵又不战自溃。小可也看到中原大事已去,所以携眷来此海边。"智深听了这话,将桌案一拍,吼道:"却不气煞洒家!"桌上三碗酒,被这一拍,震翻了两只,一只碗滚到地上,呛啷啷一声响,将酒店里人都惊动了。酒保立刻过来问道:"师傅怎地?"史进陪笑道:"不干你事。这师傅听得国事不好,自生闷气。碗碎了,益发算钱赔偿了你就是。"酒保见智深圆彪彪睁了眼睛,不敢多言,收起碎碗自去。史进道:"师兄却值得恁地生气?上次金兵杀到东京时,我兄弟也杀了他回去。"智深回过一口气,因道:"大郎,你兀自不知,这种、姚两支军队,都是久战的精锐之师,这两支军队没了,两河兀谁抵挡得金人住?而且小种相公是我恩宪,听说他阵亡了,我也懊丧得紧!"赵员外道:"事已至此,痛恨也没可奈何。"智深摇着头道:"休也休也!"赵员外劝了一阵,又引着金老的女儿他的浑家来拜见了。智深一则是感谢他夫妻念旧,二则赵员外是自己一个恩人,心里虽是十分烦闷,却也忍耐了周旋了些时。吃个十二成醉,与史进回到镇上客店去,摸着炕,倒头便睡。自这时起,他便闷闷不乐。
三日之后,张里正来相见,道是那茅庵已经安排得好了,就请智深前去。智深自取了包裹禅杖,随他前去。史进也来相送。到了那里时,见佛案上下打扫得清洁,案上添了一盏长明灯,案下放着三个蒲围拜席。旁边屋子里,安了一张木榻,一副桌凳。对面屋子里,旧泥灶收拾了,堆几只缸钵,储了盐米。张里正又道:"这木床上只张席,虽是四五月天气,海边风大,晚上难以打熬得过。已代作好了一床棉被儿,回头益发将来。"智深唱个喏道:"多蒙里正费心。"张里正道:"和你出家人结个缘,我也在佛前尽一分心。"又指了佛龛下神橱道:"小可已备了些香烛在那里,师傅自取用。只是这里一副木鱼铜磬,都被这乡下破落户偷去了,将来且慢慢添置。"智深又道谢一番。张里正道:"师傅绐我银两,兀自有余,要添补甚物件时,只管来找我。"说着自去。史进站在茅檐外,见智深清理神橱,望了发怔。半晌,因道:"师兄,难道你就恁地在这里作穷和尚下去?"智深多日不曾有笑容,这却哈哈大笑,指了秃头道:"大郎,你不见我这光顶,不作和尚怎地?"史进道:"也好!师兄可以在这里快活地吃酒。"智深摄了条凳来,拦门坐了,两手按住凳子,摇摇头道:"我且未要吃酒哩!大郎,我实告诉你,那日和赵员外吃酒,洒家十分醉了,回来吐了几口血。到如今,心里兀自郁塞得紧。"史进向他脸上端详了道:"师兄脸色,果然不好!"智深道:"大郎,你知道洒家鸟性。当年在山泊里当强盗时,日日盼招安。招安以后,洒家以为拨天见日。不想这次回转东京,一直憋住这口气。在大名,见到枢密院那鸟文书,我恨不将来撕了。"史进道:"我也是恁地想。无耐张叔夜相公,宋公明哥哥待我们都好。"智深道:"大郎,你明天回邓州去也好,免得众家兄弟盼望。"史进道:"且陪伴师兄过两三日,再作理会。"智深也不言语,自坐在凳子上,遥望海天风景。史进见他颇有病容,益发在客店里取了包裹来,在茅庵里住歇。又在街上买了一瓮酒,和一篮子素下酒,一担子挑到庵里来。向智深道:"为是怕镇上人议论,未曾买得肉,师兄想吃些时,晚上悄悄地找些来。"智深兀自终日坐在门口那凳上,昂头望了天。因道:"肉罢了,酒我便吃些。"史进笑道:"方才我打从街头上过,见小酒店里屋檐下土灶上,正煨着狗肉,晚上我给师兄买只腿子来。"智深道:"想起当年吃狗肉大闹文殊院,却是一梦。现在休道是肉,心里只管郁塞得慌,馒首都不想吃。"史进见他无意吃肉,也不勉强,只是在台阶上坐地,陪了他闲话。饿了时,自向灶屋里安排饭吃。智深却只吃几口酒。如此一连两日,史进道:"师兄约莫是病了。去镇上找个医生诊诊脉,吃一两剂药也好。"智深道:"洒家没有病,除是用冰雪浇了我鸟胸膛快活。"史进道:"师兄也休只在门口坐地。"智深坐在门口凳子上道:"到处闷煞人,你叫洒家那里去?"史进听说,也叹了口气。又过了一日,智深却睡在床上未起。史进走到床前,握了他手道:"师兄十分病了,待我向镇上请个医生来。"智深道:"洒家一生不省得生病,理他怎地?"正说时,半空中一阵哗哗啦啦之声。智深突地由床上跳下来,大吼一声,拿了枕头边那柄六十二斤重的水磨镔铁禅杖在手,起身就向外走。史进挽了他一只手臂道:"师兄那里去?"智深道:"你昕,兀的不是金兵.和我军马厮杀声音?"史进道:"师兄错也,这是海潮音。"智深那里肯听?拖了史进,奔出茅庵外来。向前一看,哪里有金兵,海湾子外,海阔天空,几片白云,在蔚蓝色长空里飞奔。那西来风,卷了茅庵前十几棵老松树,枝叶像波涛一般声音汹涌。智深将禅杖拄在地上,站着又吼了一声,就在栏门那凳子上坐下。史进看时他直挺了身子,却低了头,闭了眼,另一手扶在大腿上。史进道:"师兄且进去将息。"智深并不言语,史进连道了几声,他依然不言语。手牵他时,却似生铁铸的,动也不动。史进大惊,摸他鼻孔时,一点气息也无,竟是坐化了。史进走下台阶,向他拜了四拜,唱个喏道:"师兄端的是个罗汉转世,怎等爽快地去了!愿师兄早升天国。"说毕,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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