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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霁看着帝王阴阴晴晴的脸色,沉吟着仍想再折回来,“皇上,或许,她已经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帝王忽然一笑,清隽的面容上由那双肖似的凤眸转出一抹流光,溶溶的,如天边月色,看得宣霁有些怔住。“朕记得,在贞平十四年,父皇曾经忽然离开神都,去同西行宫住了近一个月,是吧?”
宣霁的面色凛凛一变,心也跟着往下一沉,如果这都能知道,那还有什么是眼前这位君王所不知道的呢?他垂下眼帘,目光不经意地滑过君王腕处十几二十年却依然系着的,明显与帝王不相衬的桃胡,唇际泛起一味苦涩来。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此时此刻,他只能装糊涂。
“不明白?”帝王一声冷笑,“那朕就一桩桩说给你听!”
宣霁只觉有两道冰冷一如冬泉的目光投注到脊上,让人心猛地一缩。
“贞平十四年二月,羌蒙宝清公主的次子夭折,宝清公主伤痛欲绝,以致抑郁成疾,药石难医,可有此事?”
“皇上明鉴。”宣霁只觉得这天渐渐开始闷起来,不透一丝儿凉风,把人的汗都给闷出来。
“朕听说羌蒙的汗王与公主与她都颇有交情吧?”
宣霁闭了闭眼,只好道:“回皇上,臣不明白皇上所指的是谁?”
帝王蓦地眯细了眼,几步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朝他一笑,“朕说的是,平澜!”
纵是已在心中打了万千个底,在乍然听到这个数十年不曾再听过的名字,宣霁仍是觉得心被狠狠地震了一下。他抬起脸注视着眼前帝王的面孔,觉得连周遭的空气也稀薄了起来,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憋闷与陌生。良久,宣霁在对视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情似是掠上一层让帝王都瞧着有些讶异的散淡来,“皇上,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了。”
帝王抿紧了唇,只觉胸中腾地烧起一把火。就是这种表情,带着回忆,带着神往,更带着他根本无从理解与想象的渺远,让他感觉到手中的皇位是这般的孤寂凄清,而这皇位却是曾属于他们的热闹与炫目,他们那群人曾经一起激昂,一起壮阔过来的岁月的见证!现在好了,他们一个个都回忆起来,把他堂堂一国之君却抛之一旁,什么都参与不到,还时常带着这种似是怜悯,似是遗憾的神情招摇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他最恨这一套!“朕只是想知道,父皇去同西,是不是就是为了见她?”哼!堂堂一国之君,晋朝的开国之君,却如此偷偷摸摸!只是见一个女人,却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通过羌蒙来找人,再来貌似巧遇的相逢?那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此时,宣霁的心倒反而平静下来,他甚至是带着一抹笑回话的,“回皇上,老臣不清楚。”
他没见到他俩相逢,他不过只是瞧见了那一驾马车,在一个残阳西尽的孟秋,驶离。简易的马车,在古旧的官道上驰过,带出两痕深深的辙印,如此之深,艳红的晚霞照亮了黄土上的辙痕,如同是刻上心窝的剑痕,如此久远而平静地痛着。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总之,直至马车成为视线中的一抹黑点,与浓重的暮色融成一体时,他才回过身来。而身后是一道清拔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那儿,却像是永远不会离开。那一刻,他在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近乎烟雨江南的缠绵与悲哀来,那么深邃,却那么平静。忽然主子的手抓向他的肩膀,很重,很牢,似是在忍住烧灼在肺部的呛漱。直过了很久,那手力才渐渐松了下来,那张明丽淡雅的面上缓缓透出一抹无力的笑意,“她终究还是走了……”
“她终究得走。”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不近人情的话,但亦是在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原来也是理智得近乎残忍,他原来与他们都一样。
“呵,呵呵,是啊,是啊,她终究得走,终究得走!”主子忽然激动起来,虽经战风,却因长年休战而有所恢复的,皎洁一如月光般秀洁的手猛地一挥,就像当年挥师北进神都一样,是那样的绝决与果断,甚至还带着一刀斩敌的杀伐之气。他转身离开,那方向竟也是执拗地背向着马车驶去的地方。
“哼!不知道?”
宣霁回神,发现自己又走神了,连忙收拾心神不敢再想。
“尚书令听旨。”
“臣在。”
“即日起,擢尚书令宣霁寻访先皇遗诏中所要寻访者,以为我朝之用。”帝王好整以暇地看着宣霁蓦然间煞白的脸色,薄薄的唇角微掀,“如若找不着,那也罢了。朕曾听说当年合力打败‘丰化双杰’之一黄天正的还有一个人吧?嗯……叫什么来着?啊!对了,是叫刑儒辉是吧,宣相?”
宣霁曾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对过往的事如此波动心神了,但骤然间在一天之内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他以为的平静以对原来竟是这般不堪一击。面对眼前一脸阴沉的帝王,宣霁忽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是,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上之意。”语出时,声音里有着几分颤抖。
“那就好。”帝王俯低的身子缓缓仰起,带着丝冷冷的笑意,将手一摆,“宣相也年岁大了,起来吧。”
“谢皇上。”宣霁再次站起时,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幸而方才引他进来的内侍眼明手快地上前一扶,才稳住了身子。
“相爷小心。”
帝王冷眼瞧着,淡道:“爱卿年迈,朕这儿没事了,你就回去好生歇着吧!”
“是。谢皇上体恤,臣告退。”宣霁终于弓背得出,他快步而行,像是要赶紧离开这个安元殿。直到走了许多路,他才顿住,回过眼来看这座不动如山的安元殿,忽然发觉这座宫殿不仅巍峨,而且狰狞,似是能把人一口吞下的巨兽,让人想逃离却又手脚发软。
奉诏离都,那一列儿的旌旗招摇,百人的卫队,在这个秋雨初歇的朗日,出发。宣霁手擎过圣旨,那一声凝重的叹息流落在眼角那道道深痕上。在将圣意放置妥当之后,他漫看这一列的禁军,重盔铁甲,在这个朗朗晴日盈射出森森戾气。那般熟悉,几乎让他熟悉了一辈子的戎武之气呵!
家童搬过矮凳,他瞅了眼,不知怎地心头突生豪气,硬是牵过一匹健马,勾鞍,踩蹬,翻身上马。
坐上马身的那一刻轻微的晃动过去之后,宣霁低头朝自己周身打量了一番,不由“呵呵”一笑。已有好些年不再骑马了,以为自己会有所生疏,然而当手再次触及缰绳之时,他才忽然发觉,原来,马背上的生涯曾经已那么深刻地镌镂在他的记忆里,无从遗忘,也无从生疏。
“大人还真是龙马精神哪!”家童笑嘻嘻地奉承了一句,继而是周遭人一阵轻轻的微笑。宣相在朝里,可是出了名的好说话,便是这些禁军兵士,亦带上了几分亲近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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