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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房之中,点着一盏明灯,灯色不明不暗,亮得恰到好处。
唐俪辞推门而入的时候,只见一位青衣女子坐在灯旁,手持针线,扬起一针,正自细细绣她如意肚兜上的娃娃,见他进门,抬头微微一笑。
他本以为不论见到谁都不会讶异的,但他的确讶异了,“阿谁姑娘……”
邵延屏笑道,“看来两位确是故识,阿谁姑娘来此不易,两位慢谈,在下先告辞了。”他关上房门,脸上的笑意,不外乎是以为唐俪辞年少秀美,今夜又要平添一段鸳鸯情事。
阿谁将如意绣囊收回怀中,站了起来,“唐公子。”
唐俪辞手扶身边的檀木椅子,却是坐了下去,“咳咳……”他低声咳嗽,缓缓呼吸,平稳了几口气,才道,“你怎会来此……”
阿谁伸手相扶,在他身前蹲了下来,“你受了伤?”
唐俪辞微微一笑,“不妨事,你冒险来此,必有要事。”他的脸色并不好,宴席之后,酒意上脸,眉宇间微现疲惫痛楚之色,那红晕的脸色泛出些许病态,然而红晕的艳,在灯下就显出一种勾魂摄魄的滋味。
“风流店的现在的地点,就在好云山不远的避风林。”阿谁自怀里取出一方巾帕,递在唐俪辞手中,“今夜他带我出门到晚风堂喝酒,然后他喝醉了,不知去向。”她凝视唐俪辞的脸色,“所以我就来了。”
“你来……是想看凤凤,还是想看我?”唐俪辞柔声问,所问之事,和阿谁所言全不相干,他的吐息之中尚带微些酒气,灯光之下,熏人欲醉。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很想看凤凤,但也想来看你。”她并没有看唐俪辞的脸,她看她自己的手指,那手指在灯下白皙柔润,煞是好看。“我听说你……”她微微顿了一下,“近来不大好。”
“我……从来都不好。”唐俪辞柔声道,“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好过,那又如何?”
她不防他说出这句话来,微微一怔,“你……心情不好?”
唐俪辞眼波流动,眼神略略上抬,眼睫上扬,悄然看着她,随后轻轻一笑,笑得很放浪,“我的心情从来都不好,你不知道?”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并没有接话,温柔的灯盏之下,她以安静的神韵,等待他说下去、或者不说下去。她并没有惊诧或者畏惧的神色,只有一种专心在她眸中熠熠生辉,有一颗平静聪慧的心,或许便是这个女子持以踏遍荆棘的宝物。
但他并没有说下去,而是慢慢伸出手,轻轻的触到她的额头,捂住她的眼睛,缓缓往下抹……“再这样看我,我就挖了你的眼睛……别睁眼。”
她闭上眼睛,仍旧没有说话。
唐俪辞温热的手指缓缓离开了她的脸颊,就如一张天罗地网轻轻收走,虽然网已不在,她却仍然觉得自己尚在网中。正在这个时候,唐俪辞柔声道,“我的心情从来都不好……小的时候我想要自由,却没有半点自由……后来我抛弃父母得到了极度的自由,那种自由却几乎毁了我。我想要朋友……但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敢和我做朋友……等我明白没有人敢和我做朋友是因为我自由得让他们恐惧——我觉得很可笑——我抛弃了那种可笑的自由,得回了我的父母和朋友,但失去后再获得的东西……你是不是总会感觉它依然不属于自己?就像一场梦……我常常怀疑再获得的感情是假的,但如果我所拥有的仅有的东西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我所得到的东西从来不多,我不想失去任何一点……”他极低沉的柔声道,“我也相信我不会失去任何一点,但我已经失去了,该怎么办?”
她沉默了很久,唇齿轻轻一张,他温热的手又覆了上来,捂住她的嘴唇,“不要说了。”他说。
已经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永远也要不回来。要么,你学会忍耐、接受,然后寻觅新的代替,以一生缅怀失去的;要么,你逃避、否认,然后说服自己从来没有失去;要么——你就此疯狂,失去不失去的事,就可以永远不必再想;此外……还能如何呢?她的唇被他捂住,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的眼睛。
他闭着眼睛,眼睫之间有物闪闪发光,微微颤抖。
对了……失去了……还可以哭……_
房中安静了很久,过了好一会儿,唐俪辞缓缓收回了手,“对不起,我有些……”他以手背支额,“我有些心乱……”
她微微一笑,“我也没有听懂方才唐公子所言,不妨事的。”她拍了拍他另一只手的手背,“唐公子身居要位,对江湖局势影响重大,消灭风流店是何等艰难之事,势必要公子竭尽心血。公子应当明了自身所负之重,江湖中多少如阿谁这般卑微女子的性命前程,就在公子一人肩上……”她轻轻叹了口气,“阿谁心事亦有千百,所担忧烦恼之事无数,但……此时此刻,都应当以消灭风流店猩鬼九心丸为要。”
“嗯……”唐俪辞闭目片刻,微微一笑,睁开了眼睛,“你的心事,可以告诉我么?”他方才心绪紊乱,此时神智略清,一笑之间隐隐有稳健之相。
“我……”她低声道,“我……”她终是没有说出,站了起来,微微一笑,“我该走了。”
唐俪辞站起相送,他何等眼光,从她刚才一绣肚兜他就知道……她,恐怕有了柳眼的孩子。一个不会武功的年轻女子,屡屡遭人掳掠,遭人强暴,生下两个不同父亲的孩子,一个托孤他人、另一个不知将会有什么命运……而她自己人在邪教之中,为奴为婢,遭受众人怀疑猜忌,性命岌岌可危,在这种遭遇之下,她却并没有选择去死。
她走了出去,走得远了。邵延屏安排得很妥帖,一名剑手将她送至左近一个热闹的城镇,让她进茶楼喝茶听戏,便自离去。风流店自会找到她,找到她也只当柳眼将她弃在途中,她迷路到此。
唐俪辞倚门而立,手按心口。
她是一个身具内媚之相,风华内敛,秀在骨中,没有任何男人能抵抗的女人。
但她最动人的地方,却不是她的内媚。
正在此时,门板之后骤然“嗡”的一声响,一支剑刃透门而过,直刺唐俪辞背心。
“当”的一声,一物自暗中疾弹而出,撞正剑刃,那一剑准心略偏,光芒一晃,没入黑暗之中,就此消失不见。
“好剑。”长廊之外有人淡淡的道,“可惜。”
唐俪辞依旧倚门而立,眉目丝毫未变,“可惜不如你。”
长廊外有人飘然跃过栏杆,“他若不是不敢露了身份,再下十剑八剑,说不定就有一两剑我拦不下来。”这人貌不惊人,正是沈郎魂,方才宴席之前他突然离去,此刻却在这里出现,仿佛已潜伏暗处许久了。
唐俪辞唇角略勾,似笑非笑,“他若是铁了心要杀我,这一次不成功,还有下一次、下下次……咳咳……总有机会。”他咳了两声,缓缓离开门框,“哈哈,你救我一命,我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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