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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氏原本笑着的脸忽然变得僵硬,宁渊的嘴角也渐渐冰冷下来。
屋子里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好几度,唯有宁馨儿天真烂漫,依旧在床上打着小滚,唐氏忙从她手里拿过布料,安抚她躺下,装作要照顾她午睡,无瑕估计别处的样子,宁渊站起身拂了拂袖 “知道了。”他说:“你带着白檀他们继续在这里帮娘亲收拾年节的事情,我一个人去见就行。”
作为宁府的主人,宁如海起居在最为宽敞的东厢,因是文臣出身,书房也修得气派,三层小楼平地而起,门口“文以载道”的牌匾,还是宁如海亲笔所书。
宁渊推开书房的门,看见宁如海站在紫檀木大桌后,正在练书法。听见有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宁如海并没有抬头,而是道:“你来晚了。”
“陪着娘亲照顾妹妹午睡,所以来得晚了些。”宁渊语气不卑不吭,既没有用敬语,也没有因为迟来而告罪。
宁如海皱皱眉,终于直起了身子。
这是他一天之内第二次细细打量自己的儿子。
十三岁的少年人,身子骨还未长开,眉眼间却已经有了成年人都少有的肃穆与沉着,并且毫不避讳地与他这个父亲对视,眼里的情绪让宁如海看不透,或者说,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就没有情绪。
宁如海出乎预料地没有生气,而是再度弯下腰,重新拿起笔,“你是从湘莲院过来的?”
“是。”
“无事不要总往妇人后宅跑,没得叫人看了笑话,说我宁家儿郎是离不了娘的奶娃娃。”
“原来别人还会细心到注意孩儿都去了哪些地方,这倒是孩儿的疏忽了。”宁渊道:“可是天地君亲,百善孝为先,我的娘亲自然也得由我照拂,毕竟这宁府里她可没有第二个值得托付的人了。”
宁如海笔触一顿,手指用力,险些捏断一支价值连城的狼毫笔。
唐氏是宁如海的侍妾,妻随夫纲,照应内室本当是他宁如海的分内事,宁渊却当着他的面说唐氏没有第二个值得托付的人,莫非是当他这个一家之主不存在吗!
“你知不知道冲着你刚才的话,就足以去跪祠堂了。”宁如海放下笔,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居然用那样的口气对父亲说话,我宁家没有你这么没教养的少爷。”
“父亲说对了,其他事情,渊儿或许知道一二,只是这教养二字,渊儿却甚是少见。”望见宁如海发怒,宁渊反而笑了,“我自懂事开始,所学的便是如何卑躬屈膝才能填饱肚子,如何小心翼翼才能留住性命,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思与空闲去领悟何为‘教养’,也没有人向我解释过‘教养’,倒让父亲失望了。”
宁如海神色一滞,他本该发怒,可被宁渊的话一冲,他所有的怒气却都堵在了心口,生生吐不出来。宁渊语气虽轻松,听起来却有字字泣血之感,一个年幼的孩子,要如此费尽心机才能在这外表光鲜的高门大宅里活下去,而此刻一直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却与他款款而谈论教养,殊不知在宁渊的字典里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字,除了生,便是死。
“你!”宁如海脸色一阵浮红,当是气急了,只想叫人将眼前这忤逆子拉出去痛打一顿,可宁渊说的话虽然难听,他却句句无法反驳,气急败坏便要打人,只会显得他胡搅蛮缠,宁如海还拉不下这个脸。
深吸了好几口气,宁如海才道:“你这般放肆无礼,是在责怪父亲没有尽责了?”
“渊儿哪里敢责怪父亲。”出乎宁如海预料的,宁渊态度却忽然软了下去,甚至还躬身拜了拜,“父亲您是一家之主,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渊儿圣贤书读得虽不多,道理却也懂得一二,如今日子过得不堪,只能怪娘亲没有找对夫婿,怪自己没有投个好胎,却是万万不敢责怪父亲您的。”
仿佛万箭穿心,宁如海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他怎的会有一个这般嚣张且牙尖嘴利的儿子!句句说不怪,却又句句放冷箭,只将他这个父亲说得不堪入目,他难道就不怕自己一怒之下,以顶撞长辈的不孝之罪,将他乱棍打出府吗!
宁如海在那边脸沉如水,却不知宁渊自己都在奇怪自己为何不能控制情绪,以至于半分面子都没给他这个父亲留。
或许他应该冷静理智一点,用那种怀柔战术,像讨好沈氏一般面对宁如海,但是当他与宁如海四目相对时,脑子里轰然而过的是这些年娘亲的凄苦,自己的孤独,以及上一世那些他完全不想再去回忆的往事,刀剑一样戳破他想粉饰太平的想法,只恨不得将言语化成利剑架在宁如海脖子上才好。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宁如海几乎是用全力在压制自己的脾气,若不是为着找宁渊过来另有正事,他即便不对宁渊动家法,也要立刻将人发落去祠堂。
果真是唐映瑶的儿子,比他的娘还要惹人生气。
宁如海重重哼了一声,“念你年幼无知,为父暂且不在这些小事上与你斤斤计较,你且听好了,为父叫你过来是有两件事要交代给你,年后华京城中有贵客会到访江州小游,城内贵族子弟都需前去陪同,这差事原本是你二哥的,现在他手折了,便也只能由你去,为父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像今天这般言行无状怠慢了贵客,整个宁府都会跟着遭殃,你的娘,你的妹妹,一个都跑不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见宁渊一直低着头没说话,宁如海只当他接受了,又开始说第二件事:“三天前温肃侯差人来为他的小儿子提亲,为父已经应下了这门亲事,就由你的妹妹宁馨儿出嫁,你娘向来是个没用的,你即为兄长,便帮着你大娘张罗吧,温肃侯府的意思是安静地将事办了,也不想大张旗鼓,只挑个黄道吉日,用轿子将人送过去便是,想来事情也不会多。
宁渊震惊地抬起头,“馨儿只有八岁,如何能嫁人!”
宁如海面不改色心不跳,“此事为父已经允了,也收了彩礼,由不得你有异议,八岁又如何,先皇后入主后宫时不也只有八岁,后来照样母仪天下,温肃侯本就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馨儿既能嫁过去,又是为人正室,这样的福分别人家的小姐盼都盼不来,不然以馨儿的庶女身份,日后难不成还会有更好的出路吗!”
宁如海一席话说得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宁渊却紧紧握住拳头,指甲都刺进了皮肉里,缓缓浸出鲜血来。
温肃侯鲁匀的确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因为他的大女儿是当今圣上宠冠六宫的月嫔娘娘,他便也跟着鸡犬升天,由江州一个区区县令得封侯爵,爵位甚至还在宁如海之上,近来搜刮的财富更是几辈子吃喝不愁。
但这样的豪门“新贵”在各路贵胄中却最不受待见,原因无他,只因全家的富贵完全是由一个后宫嫔妃独挑大梁,虽能换来一时的显赫,却也不可能长久,尤其月嫔还没有生养,胜宠时自然能带给家人泼天富贵,可一旦失宠,又无子嗣能依靠,等待着温肃侯一家的只有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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