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三少女
二十五醒醒(上)
痛苦纠缠了邵桀整三年的噩梦里,那个混沌湿黏的月夜,偶尔也会毫无征兆地魇住邵桀迷惘在现实里的眼睛。
他脑子往往很清醒,耳朵里却是一线蜂鸣,极度清晰的梦魇和含糊朦胧的回忆快把他的心脏捏碎揪紧,无数分不清真假虚实的画面走马灯一般飞速地裹住了他的身体,仿佛有一双无形惨白的手冰冷地扼住他的喉咙,掐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邵桀恍惚记得,那个被阴云雾霾纠缠得晦暗模糊的夜晚好像是圣诞节,大雪下了整夜。
他那天凑巧得知了当时转会期试训商谈屡屡碰壁的真实原因,硬着头皮去找在立兴西街一间小饭馆聚会的蒋唯礼,争执理论僵持不下时,在兄弟朋友跟前跌了份儿的蒋唯礼就忽然发难,倒了一杯高度白酒,“嘡”地砸在邵桀跟前:“喝了这杯酒咱们哥儿俩就算互不相欠,你也别再揪着那点儿赌不赌的事儿跟我这儿耍诨,我也不再干预你转会期能不能挣到钱,只要咱俩别在赛场上面对面,你去哪家俱乐部我都不管。道个歉,老哥我也就不再跟你计较,咱俩之间这屁大点儿的恩怨也就算完。”
蒋唯礼这几句话勉强算是给他铺了个台阶,但邵桀那会儿正是气血翻涌横冲直撞的年纪,八成连“韬光养晦”几个字儿都不一定能认得全,压根儿没存着什么得过且过的念头,梗着脖子站在蒋唯礼旁边:“利用比赛做赌局赚黑钱的人是你,该禁赛的人也是你,为什么要我来道歉?”
“弟弟,跟我这儿演孤胆英雄呢是吧?”
“你以为做局赚钱就我一个人能成吗?这局是怎么做起来的?有的是老板想挣这个乐子钱呐……我就是个牵线搭桥的中间人,有本事你找他们理论?看看谁能让你竖着进去竖着出来?你知道你现在跑到我的地盘上撒野,这叫什么?这不叫勇敢——这叫蠢!”蒋唯礼简直被这愣头青气乐了,站起身来勾住邵桀的肩,压低了声音伏在他的耳边:“我记得之前二队体检的时候,霍柯说,你酒精过敏?要不给哥儿几个表演一下,闷了这杯白酒,但凡你能活着走出这个地界儿,哥哥我就跟你——不计前嫌。”
邵桀早几年酒精过敏的症状几乎命悬一线。他迟来地察觉到危险,伺机逃跑不成,被蒋唯礼踩着手臂捏着两颊灌了半杯高度白酒,喉咙一滚,整个人“腾”的神志不清地烧了起来。他天旋地转地被刘水那伙晚到一步的小混混架着胳膊扔到红楼附近的一个巷口,喉咙里刺痛肿胀得快要无法呼吸,四肢几乎麻木地没进雪里,连拳打脚踢的痛感和雪团钻进领口的冷意都很难分辨清晰。
();() 邵桀那会儿还真以为自己就快英年早逝驾鹤西去。
但大概是老天爷觉得他命不该绝,就在邵桀濒临放弃之际,他听见巷子的尽头传来了一声距离不近的警笛。
警车大概只是巡逻途经,但尖锐连续的声响却瞬间将刘水这一行拘留所几进几出的常客击溃得分崩离析,仓皇逃去——邵桀那会儿已经眼皮肿胀眼底充血得快要睁不开眼睛,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求生的念头,只是艰难挣扎着想从这个刘水极有可能去而又返的“领地”里逃脱出去。他紧紧地将发黏湿冷的雪攥进掌心,努力尝试着唤起一丝清明,随即跌撞踉跄地撑住巷墙爬起来,循着鸣笛的动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粘黏鞋底的雪地,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这条没有几盏路灯的昏暗巷子里……
然后,从一个危及生命的牢笼,奔逃跌进了另一个遍地猩红绽放的地狱。
邵桀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无法真实准确地回忆起任何关于那个雪夜巷道里曾经被他撞破发生的一切,哪怕只是零碎的片段——但医生的诊断无碍乎应激性障碍或是分离转换性障碍导致的暂时性记忆失常,邵桀求治无门又痛苦无比,只能无数次地钻在无边可怖的梦魇里,在濒死的错觉与现实挣扎之间,细碎杂乱地还原起那个腥锈味挥之不散的夜晚,寻找出藏在那一摊猩红尽头后面的答案。
邵桀记忆混淆的开始,是一声凄厉嘶哑的呼喊。
他好像是磕磕绊绊地摔在了巷道岔路口旁边的一盏路灯下面。也不知道是恰巧起了风还是他刚刚满脑子奔逃的信念以至于被大雪裹冻住了五感,邵桀刚刚栽向地面,近乎凝滞的空气就骤然猛烈地流动起来。他循着尖叫声的源头张望,却像是被寒风卷起的雪粒糊住了双眼,晦暗单调的色彩混作一片,沉重得勉强能掀开一道缝隙的视野里只能看见黏腻成溜的红色,从一道单薄锐利的锋刃边缘,一滴,一滴地砸进皑皑的白雪里面。
直白又血腥的危险近在咫尺地朝他迫近。
邵桀本能地想屏住呼吸隐藏行迹,可寒风灌进了他的鼻腔和喉咙,灼痛和瘙痒同时折磨得五脏六腑都快炸开,他喉咙里淤堵着混着雪水土味的腥气,脑子里瞬息之间一片空白——就在这时,凌然伫立在血色之上的黑色身影,裹缠着一团不知名状的雾气,肃杀地转过身来。
();() 血滴“啪嗒”、“啪嗒”地顺着黑影的衣角,在雪地上砸出一朵又一朵血色鲜艳的花。
邵桀至今仍旧能确切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肌肉骨骼在恐惧寒冷的双重刺激之下,不住颤栗磕碰的闷顿声响。
他好像是报过警,但模糊想起时再去查找手机记录却一无所获,原来的手机号也在无意间丢失手机注销之后再也无从查找;他隐约记得自己跟那个浸透了暗红的黑影无声对峙过,可当他时隔已久从新闻得知案件有力嫌疑人在被捕途中意外身亡,却诧异地发觉,在通报的警情文件里面,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调查案件的相关人员提及到他这么一个分明在凶案现场附近出现过的目击者……甚至那个头顶嫌疑突遇车祸的警务人员,也根本不该是承担红楼巷道血案罪责的始作俑者。
就连那个无意间刮掉了个警号粘在他衣服上,竭尽全力将他拖出恐怖漩涡的民警兄弟,也像是一夜之间彻底蒸发了似的——哪怕时隔三年,邵桀再度借机寻衅混遍红楼附近片区的派出所,依照着记忆里印象深刻的身量和声音,仍旧找寻不得……
直到他听见感冒生病哑了嗓子喊话的江陌,又怔愣地盯着她的背影恍然记得,她似乎说起自己曾经在红楼派出所实习惹过祸。
邵桀千思万想,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笨到把救命恩人的性别搞错。
而梦境里零落扭曲崩坏破裂的碎片,也仿佛在他思绪贯通的刹那间回归到原有的秩序,再极缓慢地粘连衔接,拼凑出它本来的样貌和颜色。
他终于想起在他眼皮垂落前的一瞬间,那双牢牢握住他的手,坚定地托住了他肿成猪头的脑袋,伏在他耳边低声沙哑地说——
“嘿。小孩儿,看着我,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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