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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只因为人们是否能感觉到,”狄明抽出刀,他也是拎过才知道这刀这么重,每次见到只是远远看着,想到畏惧的瞬间,他的血也结在刀刃里,指头上的伤疤在发痒,“痛苦降临在身上才知道痛苦存在,爱降临在心里才知道爱存在。被地狱追上,被吞卷进去,才知道地狱存在。”
狄明不太会用这把刀,至今的用途也只是枕着它睡觉,或许这是他不再做噩梦的原因。李照峰想要呼救,叶怀或许已经来了,狄江柳就在楼下,他不该让司机离开的,他们去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唯独做爱的房间和排泄的隔间,他第一次来,没想到步入鸿门宴。他企图使狄明悬崖勒马,但杀人的心只有在人死时才会停下来,薛涵敬死时他就深有感触了。
“不是说,设有多人,身亦遍满不相妨碍吗,”狄明举起刀,他的手在颤抖,太重了,重到他想晚点落下去都有些困难,“我想好像是这样的,我的姐姐妹妹都在这里,程存菁在这里,吕诗婷在这里,薛涵敬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好像地狱的惩罚并没有为我们组团观光游变得稀薄一些,但是……也不会再多了。”
“我想看看,您到这里来,会不会有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那您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呢?”
狄明很爱看电视。
尽管大多数时候他都没记住里面演什么。
但他依稀记得,被砍断头的鸡还能奔跑,被砍断头的蛇还能跳起来咬人。
滴血的刀刃下,李照峰的眼珠还转了半圈。刀落在地上,芍药花开得铺天盖地,开到狄明的脸上,他抹了一把,有点冷,他还以为会是滚烫的,或者有生活的温度,一点都没有。他迟来地觉得喉咙发紧,下半身灌铅上半身抽骨,踉跄地后退,靠在墙壁上,看到李照峰的手指还在弹动。他又开始记不清薛涵敬当时还有没有反应了,好像有握了一下他的手,好像没有,而是他握了一下薛涵敬的手。
他没有什么计划,譬如要为薛涵敬杀死多少人,那是杀不完的。他看着李照峰的头颅,不禁在想倘若他对薛涵敬说,我会为你报仇的,薛涵敬会怎样想呢,会和他说没必要,因为早就参透政治从来不请问的内核,还是摸摸他的肚子说,好。会怎么样呢,狄明经历了太多死亡,每次他都有无休无止的惆怅,我还有好多话没说过呢,他会这样想。他是在薛涵敬死后才有机会遗憾他们没去约会过,没去电影院,没去公园,也没去咖啡厅和冰淇淋店,没去蒸芬兰浴,没去滑雪溜冰养小动物。所以他们算相爱了吗?
他没有什么计划,但只能是今天了。想见薛涵敬,想把这些告诉薛涵敬的心,想问薛涵敬的这些他已经记不清答案的问题,已经把他逼疯了。再多一天他就要死掉了,但在这之前,他必须让其中一些人也到地狱里来吹吹风晒晒太阳,仅此而已。
杀人的感觉真的太差了,比打高尔夫和给别人口交都差。狄明抹着脸上抹不干净的血,扶着墙壁踉跄地走出卧室。楼下传来老妖精的声音,他听不清,只知道楼梯的颤动从赤裸的脚底传来,有人要上楼来了,穿着软底的丝绸拖鞋,吧嗒,吧嗒,在二楼停下来,好像闻到了不该闻到的味道,或者听到了不应该听到的声音,走上三楼。
狄江柳在三楼楼梯的最顶端,看到满身鲜血的狄明。
相对静止。
狄明不知道狄江柳看到他这副模样的心情如何。
“怎么还没穿好衣服,”狄江柳抬腕,指尖虚虚地隔着空气点他的胸口,“蓝色那件,我叫付叔给你找出来了,快一点,客人已经到了。”
狄明很想吐,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下什么反应都正常,手脚都是汗。他该穿衣服来着,对,付叔把他从被子里抓出来了,但他其实一夜都没睡,为什么要穿衣服,因为有客人要来。狄江柳十天前告诉他要叶怀和李照峰要来,狄明不清楚他的用意是什么,让他提前几天吃避孕药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吗,如果放在以前他要朝狄江柳吐口水,然后用手去推搡那张可恶的贱脸。但是,但是狄江柳给了他一只用报纸包好的沉甸甸的礼物,报纸是新的,第一层是薛涵敬被处决的新闻,第二层是程存菁被暗杀的新闻,第三层是一把枪,狄明握着它,狄江柳的叹息落在耳畔。他直挺挺地被抱进怀里,狄江柳的手按着他耳下的那片皮肤,下巴搁在他头上,身体摇晃着,小幅度,轻柔地,狄明小时候只要被他这样抱着,就会很快睡着。狄江柳终于肯回答他的问题,狄明期待的,又了然到深感悲哀的,答案,就这样在他的木然里落下来了。
“当然爱你,现在姐姐妹妹都走了,妈妈只有你了,是不是,妈妈只爱你,小明。你想做什么,就都去做吧。”
狄明回过头,踩着血脚印回到他昨晚睡的房间里,椅子上搭着那套狄江柳挑拣出来的蓝色衬衫,胸前绣莲花的,狄江柳就喜欢给他穿自己年轻时候那些。狄明把衣服拉起来,椅子上,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狄明把枪摸到手里,衣服落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他就这样赤裸着身体,从长长的楼梯如同梦游般踩下去,冰凉的触感让他逐渐清醒,叶怀就坐在客厅里,背对着他,撑着额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怀。”
狄明本可以直接扣动扳机,但他想,薛涵敬说他不会在别人背后开枪。
叶怀站起身,表情里有瞬间的错愕。无论是满脸血的狄明还是对准他的枪,都是这个平淡的午后的意外。他开始后知后觉这里是他绝对不会让保镖和随行入内的地方,客厅里的沙发、装饰架、电视机都被他拿来藏身躲避。他说狄明你冷静一下,放下枪,有什么我们都可以谈。狄明想我要打他的哪里呢,随便想一个位置,薛涵敬会看哪里,看他的眼睛。于是他走下来,在叶怀的躲闪里,与他对视。
其实他很想听听叶怀会怎样和他说,但更怕这人从眼前跑掉。所以在叶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的劝说和向阳台门的移动之间,狄明打中了他的胸膛。
叶怀来不及尖叫,但来得及难以置信地盯着狄明看。他的血溅在玻璃上,不是很多,子弹穿胸而过,打碎了阳台门,让他滑落时撞碎那片零落,向后倒,半身落在外面。
狄明看着毫无遮拦的院子,感觉到阳光很刺眼。他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正在外面奔跑着捡打碎玻璃的棒球,两相顾,他对自己笑笑,血流进嘴里。他把枪按在茶几上,沉重到他再也拎不动了。
叶怀听狄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顽强地抓住最后一丝意识,向另一个靠进他的声音求助,虽然只是意识里,实际上他连转眼球都做不到了。但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在不远处停步,然后,是第二声枪响。
狄明被付叔扯起来后,摔碎了床头的相框,取出相片——他把它放在相框里那幅字的后面。他想去摸摸薛涵敬的脸,又怕把颜色摸得不清晰,只好在床单上胡乱蹭了蹭,足够干燥才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定格的容颜。他摸来打火机,任由火舌舔上照片的边角,他们都化为灰烬,才将它丢进水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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