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彰抬头一看,见是位穿西服的年轻人,气度不凡,虽然相貌并不特别俊秀,可是那种从容的风采,教人一见就觉得格外出众。静琬也看出此人不同寻常,只听那伙计招呼说:“程先生。”
建彰见是这么一位人物,很愿意与他商量,于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对了讲了。那位程先生是极爽快的人,当下就答应了,说:“既然两位急着要用,我当然可以成人之美。”
建彰喜出望外,连声道谢,静琬也觉得有几分柳暗花明之喜,所以很是高兴。
那位程先生极是有风度,为人又谦逊。建彰存了感激之意,他走后便对静琬说:“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静琬亦觉此人如此出色,非同等闲,那伙计在一旁插话说:“他就是前任财务程总长的胞弟啊。”
壅南程氏乃有名的巨族,不止在壅南,在江南二十一省,亦是赫赫有名,有道是壅南握江南钱粮,程氏握壅南钱粮,江南的二十一省,虽然姜双喜的安国军,与李重年的护国军各据一方,但对壅南程氏,都是颇为忌惮。程氏为江南望族,族中除了遍布江南数省的仕绅名流,程家的长公子程允之,更做过两任财务总长,虽然只是总长,但因为把持内阁,极是显赫的家声。建彰听说是程家的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连声道:“怪不得,怪不得。”
他们连日置办东西,结婚之前忙得都是琐事,这琐事忙起来,一天天过得最快。只是时局动荡,承颖这一仗打得极是激烈,每日报纸上的头条就是前线战况。因为战事酷烈,承军在余家口至老明山一带,与颖军鏖战多日,双方死伤枕籍,只是相持不下。
静琬虽然不关心时局,可是尹楚樊偶然看报,咬着烟斗说:“瞧这样子,这仗还得打,再这么下去,只怕米又要涨价了。”
尹太太说:“随便他们怎么打,难道还能打到乾平城下来不成?”
尹楚樊喷出一口烟,说:“太太,你就不懂得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屯点粮食,总比没有预备的好。”
尹太太听他这么一说,倒真的着了急:“如果真打到乾平来了,可怎么办?要不我们先去南边避一避。”
尹楚樊哈哈一笑,说道:“慕容沣想打到乾平城下来,只怕还没那么容易。”
静琬本来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拿着一柄小刀在削苹果,就这么一出神的功夫,差点削到自己手指头。尹楚樊将报纸翻了过来,说道:“你瞧,承军失了绵安,又没能攻下吉轸,依我看,承军能否守住余家口,还是个未知呢。”
她本来停了刀,见父亲似是无意,望向自己,忙又继续削起苹果来,果皮浅而薄,一圈圈慢慢的从指下漏出来,冰冷的果汁沾在手上,粘粘的发了腻,而她只不敢想,只是全神贯注的削着,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紧的事情。
到了八月里,婚期渐渐近了,这天本是过大礼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就忙开了,静琬也很早就起床了,家里的人都忙忙碌碌,独她一个人反倒像是没有事情做了。吃过了早餐,只好坐在那里看母亲清点请客的名册。家中里里外外,已经装饰得一新,仆人们正将彩带小旗,一一的挂起来,所以看上去喜气洋洋。院子里花木极是繁盛,日光撒在其间,枝叶都似莹莹发亮。
静琬没有事情做,走到院子里去,一株茉莉开得正好,暗香盈盈,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像一枚枚银钮扣,精致小巧,点缀在枝叶间。她随手折了一枝,要簪到鬓边去,吴妈在旁边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小姐要戴朵旁的花才喜气啊。”
静琬一怔,忽听福伯从外头一路嚷进来,手里扬着报纸说:“大捷!大捷!打了大胜仗了!”
静琬急急的迎上两步,果然见到报纸上套红的大标题:“余家口大捷”,她不及多想,只顾往下看,激战十余日,承军终究不敌颖军,从东侧全线溃败,静琬看到“颖军攻占余家口”这几个字,脑中竟然“嗡”一声,定了定神才想,余家口为承军首要之地,余家口之后就是永新了,永新为承军南大营驻地,扼承颖铁路咽喉,如今竟然失了余家口,永新只怕危在旦夕。
她怔怔的站在那里,尹楚樊走出来,从她手里接过报纸看了看,笑着说:“我就说了,这仗打不了多久嘛。余家口一攻克,承军无险可守,这下子势如破竹,最多不过月余这场仗就该打完啦。”
静琬脱口道:“承颖交战多年,怎么会败得这样厉害?”
尹楚樊道:“这有什么,胜败兵家常事,两军打了这么多年,有胜有败,不过这次承军失了余家口,真是数十年来首次。”
静琬默不作声,尹楚樊也觉察到了,笑着说:“你妈正找你呢,快进去吧。”
这天虽然没有大请客,可是尹家乃乾平郡望,世家大族,所以家里还是极其热闹。而且虽然他们是新式的家庭,可是这样的日子,女孩子总不好轻易的抛头露面,所以她一直在自己的卧室里休息。
静琬独自在楼上,听着楼下隐约的喧哗笑语声,心中说不出的一种烦躁。她抱膝坐在床上,只是出神,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窗外树上牵满了彩色的小旗,在风中飘飘荡荡,她想到在俄国时,过圣诞节,圣诞树上缀着各式各样的小玩艺,琳琅满目的,五彩缤纷的,满满的挤在视野里,那热闹却是叫人透不气来。
她跳下床拉开抽屉,将一只紫绒盒子打开,那只怀表静静的躺在盒子里。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取出来打开表盖,下意识的用指尖拂过那个名字:“沛林”,这两个字竟然在唇畔呼之欲出。表嘀嗒嘀嗒走着,就如同她的心跳一样,清晰得竟然令她害怕。她慢慢的攥紧表盖,她记起初次相逢后的离别,他在黑暗里回过头来,而她睡眼惺松,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车窗上那样灯火通明的站台,有杂沓的步声。他为什么留了表给她,那样惊惧的相遇,他留了这个给她——是上天的意思么?可是她与他,明明是不相干的,是不会有着未来的。
门外是吴妈的声音:“小姐,小姐……”她无端端吃了一惊,随手将怀表往枕下一塞,这才问:“什么事?”
吴妈进来说:“有封信是给小姐你的呢。”
她见是一个西洋信封,上面只写了尹静琬小姐亲启,封缄甚固,她一时也没有留神,因为她的同学之间,经常这样派人送信来。
吴妈也以为是封很寻常的信,谁知静琬打开了信一看,脸色刷得变得煞白,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送信的人呢?”
吴妈只觉得她的手冰冷,吓了一跳,说:“就在楼底下呢。”
静琬一颗心只差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强自镇定,嗯了一声,说:“我还有几句话要托他捎给王小姐,我下去见见他。”
对着镜子理一理头发,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幸好吴妈以为真是王小姐的信差,于是道:“那我去替您拿两块钱来。”
静琬问:“拿两块钱做什么?”
吴妈笑道:“好小姐,你今天定然是欢喜糊涂了,王小姐差人送信来,应该赏那信差两块钱力钱啊。”
静琬这才回过神来,也就笑了一笑,说:“不用了,我这里还有几块钱零钱。前头客人多,你叫他到后面花厅里等着我。”
吴妈答应着去了,静琬理了理衣服,极力的镇定,这才下楼去。客人都在前头,花厅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陌生的男子独自伫立,那人见了她,远远就恭敬行礼。
静琬说:“不必客气。”
那人道:“鄙姓严,尹小姐,有样东西,想请你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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