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学徒,打扫法场也有她一份,顶着大日头撒土盖血,她可比他劳碌多了。
嫌他碍手脚把人打发走,监斩台上的大人物们还没散,台子周围戈什哈围得满满当当的。她和几个衙役扛着桑树枝过来清扫,把事先准备好的沙土盖在血迹上。苍蝇嗡嗡在耳边汇集成群,地面上烫,一阵阵热气混着血腥味直冲鼻子,那味儿真够叫人受的。
正憋着一股劲儿,来了个侍卫打扮的上前叫她,咳一声道:“你,手上活儿撂下,那儿王爷传呢,跟着过去磕头吧!”
定宜直起身四下看,她师父和师哥都回衙门去了,这儿只剩下她和几个杂役,抽冷子说王爷传她,估摸着是刚才鹤顶血的事儿闯祸了。心里有点生怯,可是既发了话,不去又不行,只得应个嗻,低着头,垂着两手,脚下一溜小跑上了监斩台跟前。
菜市口地方不大,监斩台占了道儿,大约人要散了,两头停着几顶竹丝亮轿。定宜不敢抬头看,只听一递一声客套寒暄,全是官话和场面话。
她也不言语,悄悄在一旁静待,侍卫过去通报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上手就往外拉扯。她心里没底,跌跌撞撞跟着走,一直给拉到了两抬轿子中间,侍卫恶形恶状推她个趔趄,“等着,一会儿王爷有话要问。”
她嘟囔了声,“我也没做错什么,这不是为了当差不出岔子吗!问话,问什么话呀?”
横竖这回凶多吉少,安灵巴武头都砍了,那位王爷还这么不依不饶的,怕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扒着轿沿往台子上看,已经到了拱手话别的当口。顺天府尹她是认识的,可惜人家往那头去了,远水救不了近火。传她的不知是位什么王爷,她偷着瞄一眼,两队侍卫簇拥着凤子龙孙过来了,她胸口跳得砰砰的,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这时候来不及想太多了,一双描金皂靴踏进视野,她紧走几步上前,不等人发话,先跪下磕了个头,“小的沐小树,给王爷请安啦。”
头顶上飘下来的嗓音带着冷,大七月里也叫人不寒而栗,“你就是乌长庚的徒弟?”
她应个是,那位王爷没叫起喀,手里扇子摇得呼呼生风,冷笑道:“我当三头六臂呢,原来是个还没长全的半大小子!你胆儿不小,爷的令你敢不听?”
这类天潢贵胄,和他讲道理不一定行得通,老老实实认个错,兴许能成。便又磕一头道:“请王爷明鉴,小的并不知道那药是王爷叫给的,要是先头人早早儿知会我,说什么也得把爷吩咐的事儿办妥。”
传令那位不乐意了,在边上反驳,“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也不问问是谁的示下,张嘴就把人蹶回姥姥家了。这会儿眼见不妙,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没门儿!”
“我蹶您,您嘴上没落锁,差事交代不明白,横竖不能怨我。”
说完了再朝王爷一揖,“王爷您圣明,小的是个杂差,上不得台面的人,没有那么大的胆儿敢和您叫板。只要是您的示下,别说一口鹤顶血,就是鹤顶红,我也给他灌下去……小的说胡话儿您见谅,您仁慈,见不得安大爷受苦,咱们虽吃这行饭,也不是全无人情味儿的。可王爷不知道,刑场上好些规矩,打入师门那天起师父就嘱咐好了。鹤顶血用了血脉不通,全憋在腔子里,咱们做刽子手的,就图个场面好看。一刀下去,嘭——血溅起老高……”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急于保命,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们家就败落在姓宇文的手里,所以见了这些黄带子有种天然的恐惧。
她顿下来,上头也没言声,皂靴没挪地方,她觉得运气够好的话,没准儿能逃过一劫,毕竟那些话也挺有理有据的。没曾想王爷底下戈什哈不买账,炸着嗓子道:“王爷是受人之托,事儿没办成,人家跟前不好交代。你折了王爷的面子,明白不明白?爷的面子金贵,把你皮扒了都不够填还的。你说了一车话,全照你们刀斧手的难处来,你们的难处,关别人球个事儿!”
定宜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别发躁,有话好说……我瞧安爷虽犯了事,腰杆子却硬气得很,上刑场半点也不怯,给他鹤顶血,人家未必领情。其实人到了这地步,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觉得疼了,真的。”
还真的呢,这小子横是不要命了!那位王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言之凿凿,我却不信,非得你死一回,才能知道这话当不当得真。”
话音才落,后面几个虎狼侍卫扑了上来。朗朗乾坤,这是要草菅人命么?定宜脑子里嗡地一声,愕然抬眼看过去——好一位王爷,生得挺标致的脸盘儿,却有副鸩酒里泡过的心肠。为这么点小事就打算要她的命,宇文家出禽兽,这话印证在这儿了。
王爷一肚子气,瞧什么瞧?死到临头了还敢回眼?下等人里出刁民,就算长得齐头整脸,刁民还是刁民。虽说犯的罪过不至于死,但是刑律以外自有皇家的威严法度不容亵渎,得罪了王爷,活剐都够够的了。
他扫了左右一眼,“等什么?拖下去!通知大兴县来领脑袋,就这么定了。”
定宜啊了声,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
千钧一发之际,轿子后头走出个人来,声气儿不像这位急进,咬字很准,语速也慢,但是字字句句透着利落,说:“大热的天儿,七哥消消气。一个小碎催,哪里值当你发这么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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