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紧张地抱着弟弟阿九,大嫂的孩子们挨在一块心不在焉地共看一本书,二姐的孩子阿晖则始终攥着他爸爸的衣服不吭声——意识到是自己“想吃蛋糕”这句话令妈妈再也回不来,他害怕极了,好像担心再开口,会把爸爸也弄丢了。
到码头,宗瑛终于见到盛清让。
她问他昨晚睡在哪里,他答:“在公寓。但不知为什么,怎么也睡不着。你睡得怎么样?”
宗瑛说:“我很好。”
要紧事在前,两个人之间也只够说这一两句问候。
已过午时,秋日当空。
因船票稀缺,码头上十分嘈乱,军队控制着码头,警察开枪维持秩序,但在天天听枪炮声的战时,如此震慑能起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好不容易熬到登船时间,又是一阵人潮挤拥。
清蕙和孩子们排在队伍后面,她抱着阿九,宗瑛替她提着藤条箱。
前面的大嫂提醒清蕙:“跟紧了,看好孩子,马上要登船了。”
人头涌动,摩肩接踵,大家都往一个方向走,离船越来越近,清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要离开了。
她学校在这里,同学在这里,朋友在这里,自小熟悉的一切都在这里,她只认识上海。
从她出生起,一切记忆都只有上海作为布景。
歌里唱“洋场十里,好呀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比苏州更在天堂上”,可现在上海,再不是天堂。
她转身看向宗瑛,眸光里尽是依依不舍,对宗瑛,更是对上海。
阿九在她怀里安静地睡,阿莱紧紧跟在她身侧,临上船了,宗瑛将藤条箱递给她。
她慨然开口道:“宗小姐,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上海。但我现在,真的要走了。”
语声里有无奈,也有深深的留恋。
宗瑛不知要怎样安慰她,清蕙却已经侧头叮嘱身旁的孩子:“阿莱,票拿出来,记得跟紧我。”
她说完便转过身检票登船,最后转头踮脚看一眼宗瑛,隔着七八个人头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啊!”
宗瑛只觉有人从她身边挤过去,人群的力量将她不断往前推,但她与这艘即将起航的船无关,也与这个时代无关,她只能逆着人群往回走。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干燥温暖,紧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压在她指关节上。
宗瑛只看到他背影。
盛清让带着宗瑛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远离了码头人群,转过身极目远眺,能看见起航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际线也尽收眼底。
此时盛清让突然想起中学国文课本里的一首诗,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诗里写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乱离时代,各奔东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
送走所有家人,偌大上海,仿佛只剩他自己。
回去途径静安路上的盛公馆,也只剩紧闭的两扇铁门,和院子里高过围墙的几株法国梧桐——阔叶几乎落尽,尖利枝桠戳着一只红彤彤的落日。
两人回到699公寓时已是傍晚,服务处静悄悄地燃着一支蜡烛,意味着又断电了。
到楼上,发现煤气也不能用,金属龙头里更是拧不出一滴水。
在这种战争局势下,公共服务设施系统崩溃,城市公寓的劣处便体现出来。
借着天边仅存的一丝黯光,宗瑛翻遍橱柜,只寻到一瓶红酒和两盒罐头。
她犹豫片刻,拿了红酒和罐头走到阳台,将它们搁在小桌上,正要回去找开瓶器,盛清让却递了过来。
他同时递来的还有蜡烛与火柴。
宗瑛打开火柴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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