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春节,汾阳县城厚重的城墙之内,从大年初一就开始的庙会就在鼓楼附近,小贩的叫卖声,茶楼中的梆子声,走在路上的婆姨们见面招呼那绵柔又嘹亮的招呼声,都在在城内喧腾着此起彼伏。尹强把驴子套好,等着余二河和路飞也从院子里走出来。他带着驴子的问着:“爹,您坐车上,我先送你去雷家。”余二河把手揣在棉袄的袖子里,从尹强身旁走过说道:“也不远,走走还暖和些。”尹强就牵着驴车默默的跟在余二河和路飞的后面,走到鼓楼人就多起来,驴车走的更慢,一会就看不到老丈人和姐夫的身影了。好在出城门要经过那条葫芦巷子,尹强倒也大概知道雷霆现在带的地方。葫芦巷寓意好,谐音福禄。这条巷子大多住的是大户人家,巷子很宽,青灰色砖墙的院子厚重沉稳,那些深墙后的大院静雅门楼,石雕木刻显示着家主尊贵的身份。尹强转到葫芦巷的时候,远远的看到余二河和路飞正朝他走了,和他们一起走过来的还有雷正。以前尹强也给雷家送过酒,在老丈人这也见过雷正串门,到也是相熟。尹强便也赶了几步,迎了过去和雷正问着好。“喏,这是咱二姑爷!”“认得,认得!我们就同路去了?”余二河就叫过尹强嘱咐道:“你带着你雷伯一起回村子,大东镇你就先别去了,看了村里情况回来报个信是,顺便送你雷伯也回来。”尹强这就搀着雷正坐到驴拉的车板上:“雷伯,这趟也不算近,你坐着我赶车。”雷正压了压头上的帽子:“二河,那我们先走了。那个号码是他们少东家店子里的,也不知道这大年初四的铺子开没开门。”路飞一旁说道:“爹,我去找个教育处的熟人,说不定他可以带我去他们那打个电话。”“哦,那远不?”余二河的意思是跟着一起去,路飞却拦着道:“远倒是不远,可我也不确定能不能麻烦人家用上电话,您就别跟我去了免得跑冤枉路。”余二河就嘱咐尹强几句,又托付路飞几句,这才揣着手朝回走,一路走着就想着,要带着外孙们出了玩玩。看着城里热闹的样子,应该外面也太平了。路飞和尹强也各奔东西,尹强牵着驴出了城,现在是出城容易进城难,两人还特意又摸了摸身上带着的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一出城门尹强就吓一跳,他们进城是腊月二十四,才十天的时间,城外就变了样。城外路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些极其简易窝棚,能搭起窝棚就算有处暂时遮蔽风寒的地方。大批的逃难的流民进不了城,他们在城外逗留着,那些家园被毁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在沿途废弃的寺庙,坍塌过的石塔里面暂时栖身。他们盼着或者过了年,进城的盘查就不这么严了吧。那时候进了县城,运气好的找到能投靠的亲友,稍差些找份能糊口的差事,最差讨饭也能活着。活着,总比那些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人要强。见有人出城,就会有些半大的孩子围拢过来,一张张饥寒交迫又渴望求生的眼睛紧盯着路人,他们伸出黑黢的满是冻疮的手祈求着能得到些食物。出车的人并不多,赶车的人扬长而去,走路的避之不及,也挣脱了逃跑一样的飞奔走开。若只是一两个要饭的也就罢了,这么多一下围上来,任谁不惊慌。尹强和雷正开始也被这阵势下了一跳,雷正是打算当天去当天回的,所以身上没带什么。尹强倒是计划着去了大东镇,所以带了些干粮。这些孩子里有的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他不由起了恻隐之心放慢了脚步,从身上背着的包里掏出个馍,才拿到手上就不知道被哪只小黑手抓走而了。三五个孩子跑了,还有六七个围着他,似乎觉得他还会给,有的跟着走着眼睛紧盯着他放干粮的包袱。“行行好,大爷给点吃的吧。我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一个跟着他的孩子喃喃的说着。尹强的手再次揣了进去,他心里犹豫了,这些馍在给出去,自己带的干粮就没了。又有几个孩子哀求着,尹正终于还是掏出那个馍,这次他没再松手,而是掰开馍分给几个孩子。还有没拿到的孩子眼巴巴的看着他,尹强摊摊手:“这回真没了。”孩子们失望的走了,蹲着路边等下一个出城的好心人。尹强的心情差到极点,他门头赶着驴车,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回头看去,一个同村的汉子小跑的朝他笨了过来。“尹强,我就看着像你!”那人上来一把拉住尹强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他:“你,你没烧死啊!”“罗三哥,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一下子见到熟人,尹强都有点激动顾不上驴车上还拉着的人,两人一下抱了抱。“哎,别提了。这不是逃出来了吗?你,怎么就你一个人?”他看了眼驴车上并不认识的雷正,转头紧张的问道。“家里的在城里姐姐家。”“嗨,我还以为....”那人哽咽了一下,没继续说下去。“村里出事头天,我们都在老丈人那,也是我命大等回去的时候,村里都看不活人了。想不到,你还活着!”尹强感叹着眼圈都红了。坐在驴车上的雷正将头往衣领里缩了缩,冷风一吹他咳嗽了两声。原本在村里的时候,尹强和罗三并不是走的很近。罗三本名叫什么大多数人不知道,因为在家排行老三,一般比他小的些的都会叫他罗三哥。不过罗三有个很响亮的外号,叫罗霸道。此人做事出了名的蛮横霸道,村里有什么事他都要说一说,都要管一管。最主要的事,他认为对的别也得认为对,不然就拿拳头说话。尹强知道自己平时话少,最笨,真有什么事弄的动气拳头对谁也不好。好在罗霸道这个只是性子直,性子急。对于罗霸道这个人,尹强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可现在突然村子遭了难了,两个人见面竟像见到而来亲人。甚至尹强觉得罗霸道比以前看着随和,亲切了许多。罗霸道看了一眼车上的雷正,低声问尹强:“这是谁啊?”“我老丈人同村的,这不是年前怕出事,我们都进了县城,老丈人想让我雷伯回村看看情况。”罗霸道指指路:“我没记错的话你老丈人是安平村的吧,我们能同路,走着说,走着说。”尹强又看着驴子走了起来,罗霸道和他并肩走着。“罗三哥,你这是要去哪啊?”“去孝义。”“去孝义?那地方不是....”罗霸道没等尹强说完,就点头嗯了一声:“就是要去那里的,老子这都在城外带了好几天了,这帮龟孙子明明都是中国人,可就不让咱进城。咱是逃命出了的,哪顾得带凭着,村里的人也死的死逃的逃,到哪去找保人。城进不去,你都不知道这城外冻死饿死多少人。什么保境安民,都他娘的放狗屁。老子想了,都说柳林、离石、中阳、孝义已经被赤化了,那里有红军游击队。与其在这等死,还不如去打鬼子,死战场上也得先杀几个鬼子给老子垫背!”罗三声音越说越高,说道最后眉毛都立起来了,尹强仿佛又看到那个在村里拳头说话的罗霸道。车上的雷正又咳嗽了起来,他挪了挪颠的隔得的慌的屁股,身子又蜷了蜷。罗霸道看了一眼:“这叔,我看你就是回村看看也就算了,要是能在县城里待着就在县城待着,千万别想着回村。”雷正抬起眼皮看了罗霸道,语气却是平和:“不回不行啊,那是家呢,在县城终究是借宿的。”“家?”罗霸道哼了一声:“这年头,家还比命值钱不。这日本鬼子打东三省时候多容易,咱听说那边都是草地,就是前清朝打进中原前那地界,那地界可比咱这好打。日本鬼子哪见过咱这大山大河的,这鬼子一来就蒙了,粮草都供给不过来,所以他们走到哪就抢到哪,杀人放火祸害女人。简直,简直,太可恶了!那天也是赶巧了,我喝大了去解手,鬼打墙似的跑山上庙里睡了一夜。我特么,怎么就喝大了呢,我要是在,就跟他们拼了。”罗霸道发癫似的一边走一边使劲的跺着脚,他的脸上的神情痛苦的扭曲着,他冻僵的手攥成拳头,冰凉而发白的手上竟攥出一丝血色。尹强也低下头,他能想象到罗霸道回到家里时候,看到已经离去的家人时候的心情。尹强是远远的看着罗霸道看着铁锨,一掀一掀的铲出一个坑。他没去帮忙,因为他不知道帮谁,周围的人都是木然的,活下来的人都是无声的。是悲伤,愤怒,封住了他们的口,又是恐惧震撼,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去放生大哭。这种无声的悲愤,在一片疮痍的废墟上显得格外凄凉。那日尹强在自家的废墟上坐了半天,当天起身时和那些曾经相处多年的人擦肩的时候,所有人包括尹强自己都感觉四周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一张张一样的像崩上了一层冰霜的脸,谁知道内心都燃烧着怎样的怒火。这一路走的有多沉重,两个男人都沉默了。“前面你朝东,我向南。多保重!”岔路口上罗霸道站住了脚步。“罗三哥,保重!”尹强第一次觉得,和一个平时并不算深交的人道别竟然有这么难。罗霸道挥挥手,扬长步顺着向南笔直的大路走了下来,尹强看着他的背影,长长的唉了一声。他不知道罗霸道的决定是不是对的,但这一别恐怕就难再见了。驴车走上了向东的岔路,顺着文水的方向蜿蜒着又走了几里路,这沿路大大小小十几个乡镇,平原,丘陵,以及山脉间无数的村庄,都静静的在等着春暖,冰消,水融。远远的他们就看到了安平村,过了那条早年雷霆筹资修建的石桥,就能上村道了。可是雷正远远的看着雷家的大院,后起的余二河家的院落,以及散落村间河边的那些民居,忽然生出了一丝不安。“尹强啊,你看那村子有什么不对劲吗?”雷正眯起眼睛用力的看着。“没啥不对啊,房子都是房子,屋都是屋的。”尹强闷声回答着,他还在想着刚刚罗霸道说过的一些话。“不对,不对!这个时辰,怎么一家烟火都没有?”尹强也朝村子望去,似乎雷正说的对啊,这大冬天的只要有人家就应该有炊烟,哪怕是烧炕也有烟气,怎么远远的看着村子一片寂静。“是不是都跑出去躲鬼子了?”尹强嘀咕着问道。雷正摇摇头,那天晚上的情形他是亲眼看到了,雷霆和栓子还雷正自己,敲着锣喉咙都快喊破了,就是迎合他们的人家并不多,当时想走的人也不多。更何况现在是过年啊,大年初四,怎么村里都没个人烟气。不等雷正说,尹强就加快了脚步,驴车过了石桥又走了一段村里,终于上了土坡,等到进了村尹强和雷正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怔住了。整个村庄,死一般的的沉寂。沿途的各家各户的门几乎都开着,竟一个人都看不到。转弯就到村庄高处,雷正下了驴车顾不得做了一路有些发僵的双腿,磕磕绊绊朝雷家大院跑去。尹强本来也是来看看村里的情况,眼前的情形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把驴子在路边拴好,追着雷正赶了过去。然而一转弯,尹强就赶紧刹住脚步,因为雷正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站着。尹强朝雷正前方望去,雷家大院前面那个可以舞秧歌的诺达的空场上面,一具具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有的被子弹打成了筛子有的被挑开了胸膛,地上的雪是黑紫色的已经干涸了很久。尹强撒开腿就朝余二河家跑,院门开着,屋里的桌椅都被掀翻,箱子柜子被翻个底掉,简直不能用狼藉来形容。他忽然想起振家,就跑回雷家大院门前,晃着欲哭无声的雷正:“雷伯,四叔家在哪!”雷正迷离的眼睛看着尹强,努力的分辨着他话里的意思,他慢慢的抬起胳膊指着村边山脚下,又颓然的放下胳膊看着呆呆的看着眼前让他震惊的血腥的场面,跺着脚恨恨的道:“让你们走,你们怎么就不走呢,让你们走啊,怎么就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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