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回首路途开
总统座驾行至朱雀大街尽头,往北拐上东安大街,走的是城里最宽阔平整的道路。颜幼卿本不是多话之人,为了给躲在后座下边的尚古之打掩护,硬是没话找话,与司机闲聊一路。幸亏那司机十分乐意与他结交,但凡他起个头,便能接过话茬,滔滔不绝往下絮叨。
下午三四点钟,正是街市上闲人最少时候,偏偏气温高得很,开着车窗,车内依然闷热非常。颜幼卿抬头,望见前方蜚声茶社门口有个卖冰果子的小摊,摊主正趴在货柜上打瞌睡。冲司机道:“太热了,劳驾停一下,我下去买份冰果子。”
所谓冰果子,乃是将几种个头小巧的时令鲜果,如山楂、葡萄、李子、黄杏等,以碎冰镇了,论份卖的零嘴。除去洋人制造的奶油棒冰,夏日里就数这东西受欢迎。只是不论奶油棒冰还是冰果子,都不是普通人家常日吃得起的。在这洋人聚集富豪如云的东安大街上,东西自然更加高档,价钱也格外昂贵。司机知道府里这些卫兵年纪轻轻拿着不菲的薪俸,花钱很是大手大脚,不比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一个银元恨不能掰成两个花,听见颜幼卿如此说,不由得露出些微羡慕神色。
颜幼卿拉开车门,道:“你也下来喘口气,我请客,多谢你叫我坐了一回总统座驾。”
司机笑道:“哪能谢我,要谢也该谢大总统,谢田司令。”
嘴里这般说,到底还是下了车,与卫队队长一并站在冰果子摊前。
二人挑拣一番,又站在树荫底下边吃边聊。担心果汁水渍污了车座,索性吃完才回去。颜幼卿弯腰上车时,余光往后瞟去,后座已空空如也。
借总统座驾出府之机掩护尚古之离开,实属临时起意。时间紧迫,来不及仔细商量,颜幼卿只能塞给对方两张支票,几块现银,约定途中设法引开司机,叫他自己抓住机会下车。此刻察觉他及时脱身,暗忖尚先生不愧久历风波,经验老道,不枉自己替他冒这一回风险。革命党在京师暗中经营许久,并非毫无根基,尚先生亦非常人,一旦脱身,定能寻得庇护之所。
只是尚先生顺利脱了身,私自放人的卫队小队长却再也回不了总统府。
汽车自东安大街北头拐弯,横穿北城,顺着西苑门内大街向南行驶,返回总统府。颜幼卿全凭途中随机应变,先前望见冰果子摊便已打算好下一步。这时瞧见西苑门牌楼,当即暗运内劲,逼出满头冷汗,脸色变得惨白,捂住腹部,活脱脱是个腹痛难忍之状。
“停……停车……”
司机吓一大跳,赶忙拉下刹车杆:“这是怎么了?”
“肚子……肚子疼……”
司机慌忙道:“莫不是冰果子吃坏了肠胃?唉,谁叫你贪凉吃那许多……”因是对方请客,司机不好意思多吃,只少少捏了几个,其余都进了颜幼卿肚皮。
“抱歉,我得寻个茅房……啊,好疼……”颜幼卿本想做出愧疚尴尬表情,奈何颇不得法,眼神十分僵硬,近乎造作夸张。好在他动作模仿能力极强,一手捂肚,一手勉强打开车门,确实是个疼痛难忍之状。回头道,“你先回去,替我与田司令说一声。说不定还得去趟药房,我迟些再回。”
西苑门距离总统府已然不远。司机看他样子,蹲个茅厕恐怕不能完事,必得去趟药房不可。遂点头答应,目送他弓腰钻入路边巷子,方启动油门。
颜幼卿走到巷子深处,左右无人,才直起腰身,回复常态。不敢走大路,辨认一番方向,自纵横交错的胡同巷道间快速穿行。他体型瘦小,身姿灵活,有些地方看似死路,也能或钻或跃,寻出一条道来。如此这般,绕过各处巡警便衣,回到吉安胡同附近。
颜幼卿当机立断,援助尚古之逃离总统府,既是多日挂怀,亦属一时冲动。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自尚古之随他走出静心斋那一刻始,便毫无转圜余地。一路上他看似悠闲,实则脑筋急转,心弦紧绷,到这时才神魂落定,暗自掂量后果,担忧后怕起来。
尚先生从监禁室里消失,不出两个小时,必将被轮班卫兵发觉。这还是自己换班谎言侥幸不被提前拆穿的情形下。一旦司机把总统座驾开回去,陪同的卫兵小队长却没有出现,稍加核查,两件事也就成了一件事。京师本在持续戒严之中,此事一出,城内盘查必定愈加森严。只盼峻轩兄未曾出门,否则说不定要耽误在路上。然而自上回相见已过去近十日,依峻轩兄的脾气,多半不肯困守家中。这个时候,很可能外出办事未归。
颜幼卿回想自己在卫队名册上登记的府外住址,因手续严谨,无从敷衍,留得十分详细。况且当初断然想不到,短短不及一年,就要狼狈躲藏,故相关信息皆照实填写。幸亏房主是峻轩兄,官家文档上自己只是租客身份。万一今日两人不慎错过,只要自己销声匿迹,做出潜逃迹象,田司令等人当不至为难毫不知情的房主,更别说该房主还在洋人公使馆里当差。
只是……若当真如此,峻轩兄定然非常生气。颜幼卿想,峻轩兄定然非常、非常、生气。
脚步顿了顿,有一点发怵。心中愧疚懊恼,倒是把原本重逢时难免会有的纠结羞窘尽数抛在了脑后。
又想峻轩兄若凑巧在家,可怎么说才好。原本诸事谋划周全,安排妥当,如今却弄出这般意外事故。峻轩兄自然不会因为救了尚先生而着恼,可接踵而至的麻烦,却实实在在是自己惹出来的。各种念头转过一轮,心中有了决断:无论如何,保障安全乃当前第一要务。要保障峻轩兄安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己单独行动,压根不将他牵扯进来。只是峻轩兄必不能同意,到时候迫于无奈,说不得还须采取一点非常手段。若当真如此,峻轩兄定然非常生气。
颜幼卿有点不敢往下想,峻轩兄定然……非常、非常、非常生气。唉,可怎生是好。
思量间熟悉的大槐树已在眼前。虽说笃定田司令反应再快,也不可能这时候便查到吉安胡同来,颜幼卿仍丝毫不敢大意,绕到宅院背面,确认没有异常,才小心潜入院内。峻轩兄果然不在家。虽说如此正中下怀,还是不由自主既失望且忧心。在屋里呆站片刻,抛开杂念,迅速收拾起来。
他打开存放私人物品的小抽屉,将要紧物事扎了个小包裹。然后一通翻箱倒柜,乱七八糟扔了些衣服在地上,故意做出慌乱出逃场景。一面布置,一面庆幸,多亏入夏前坚持在书房添了张床榻,且将自己常用的箱橱搬到了这边。即使那床榻并未当真用上几回,到底远比只有一间卧房一张床铺要便利许多,至少外人看来不致生疑。
颜幼卿搬去书房住,是安裕容胳膊伤好之后的事。其时不论安裕容如何花言巧语,总之颜幼卿不肯再像从前般糊里糊涂同床共枕。安裕容怕逼太紧适得其反,也就随他去了,不过口头上撩拨哄劝,并未当真做出什么过分举动。在他看来,幼卿既已明白自己心意,没有避而不见,还肯按时归家,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得偿所愿,岂不是随时可期?奈何后来气氛日益沉重,直至刺杀事发,两人统共也只在六月初排除万难见了一面。半日临时休假,仅够说几句话。
想起上一回分别时情状,颜幼卿面上不由得烧灼起来。那日二人商量定今后去向,峻轩兄忽地不由分说,孟浪成那个样子,简直是……简直是……还好他很快收敛住,正正经经叮嘱了许多话,否则自己真不知该如何招架。此后回到总统府,因情势紧张,日日谨小慎微,倒是再没工夫胡思乱想。
颜幼卿敛住心神,将几间屋子仔细巡视一圈,确认并无遗漏,方返回院中。月季花开得正好,红艳艳金灿灿一大片。因多日无雨,几案板凳就随意摆放在花丛旁。他在一条板凳背面留下暗记——这主意是安裕容出的,时局多变,难免意外,若有需要,则设法在院中显眼而又隐蔽处留下讯息,远比室内更不易为人察觉。家具表面干净得很,不见一丝尘埃,可见这些日子主人时常使用。颜幼卿可以想见,或清晨,或黄昏,峻轩兄如何对花闲坐,独酌自斟,顺手把留给自己的另一条板凳擦拭得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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