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听文约说安贤弟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令人心折。”
杜家大公子有个十分老派的读书人名字,叫做召棠,字芾然,一身行头却相当时髦,西装领带革履,手执镏金司第克(文明杖)。年纪与徐文约不相上下,却已有了发福之相,身材肥圆,笑容可掬,是极易与人亲近的样貌。
两人坐在小花厅内喝茶叙话,都是善于交际之人,不过三言两语间,便似故友知交,十分投机了。
安裕容已经拜望过杜家老太爷,送上徐文约精挑细选的厚礼。杜老爷年逾古稀,成日不做别的,专事颐养天年。见面后安裕容仔细留意,大约先入为主的缘故,勉强能把眼前老者与从前偶尔照过面的侍读学士杜翰林对上号。察其言行神色,杜翰林对于曾经的蕴亲王府二公子,显然是毫无印象了。真当他是世居海津不出名的儒商之子,未过门的外孙女婿之友。说是受准外孙女婿之托前来拜访,其实不过上门攀交情拉关系的晚辈,不远不近寒暄一番便罢。
安裕容放了心,言辞应对愈发游刃有余。加上徐文约在杜府大概确实有几分面子,见完长者,被杜召棠单独请入花厅叙话。
安裕容观杜府位置格局,应当一直没怎么变过。府内陈设还是过去翰林府的派头,奢华中透着庄重,却也添了电灯电话、唱片机西洋毯之类时新用品。安裕容心内暗暗感叹,这位杜翰林果然深谙平安之道,几番改天换地,杜府不但未曾受到冲击,甚至做到了抓住时机,再上层楼。多少旧朝风云人物,今时今日境况,恐怕远远不如这位昔日五品侍读学士。
杜召棠暗地打量安裕容,心底赞了声好一位风流人物。他近年来热衷西洋物事,安裕容模样出挑,气质不俗,衣着打扮更是入了杜大公子的眼。将手里文明杖递过去,笑道:“闻说安贤弟喝的洋墨水,精于品鉴西洋舶来品,你帮我瞧瞧这根手杖。南边来的朋友新送的,我有心回礼,又怕失了轻重。”
安裕容接过来摩挲几下:“西洋绅士惯携手杖,一说由皇帝权杖演化而来,一说从骑士佩剑改良而来。总而言之,唯身份高贵有德之士方可携带。芾然兄这根手杖,红木包银,末端嵌以牛角。贵气端庄,简洁大方。这弯头手柄是今年的新样子,海津租界里也才流行起来。芾然兄的朋友确是有心。不过就我所知,送这个东西,除非嵌金镶宝,否则实际价值毕竟有限,更多的还是个情谊,是个雅趣,好比国人送梅兰馨香,文房墨宝。”
杜召棠拍手赞道:“安贤弟果然有以教我。不是深通西洋文明,如何解得这般清楚。”
言罢,又问起海津租界流行风貌,西洋大陆奇风异俗。安裕容见识广博,言辞风趣,却又并不卖弄,二人相谈甚欢。杜召棠说得兴致高昂,起身邀安裕容进了书房,帮忙相看自己各色西洋藏品,又叫侍女取了私藏的好茶叶出来,重新沏了一壶。
这一番下来,两人真个熟稔得如同多年老友。安裕容不由得心头微哂。昔日蕴亲王府二公子,倘若平顺度日长到如今,十有八九就是眼前杜某人这副样子。他听徐文约提起过杜大公子喜好,没料到竟沉迷至此,颇有些玩物丧志的劲头。大约徐文约予人印象过于正派,以致杜召棠在他面前有意克制,不曾彻底表现出来。
那杜召棠大约觉着与安裕容交情够了,指着他腕上明晃晃的手表问:“我一早就留意到了,你戴的竟然不是怀表。这腕表就连洋人身上也没见过几回,你这个是哪国来的?”
言下情不自禁流露出些微艳羡之意。
安裕容答道:“是花旗国的朋友,临行前送的赠别之礼。”
说着十分大方地摘下手表递给杜召棠赏玩。
安裕容腕上这块表,是冈萨雷斯感激他为圣西女高做出的卓越贡献所赠的礼物。因深知不论官场商场,最重外表虚华,故出门前做了精心收拾。果然不枉这番用心,到了杜召棠此等识货之人面前,一块洋人都少见的新式腕表,省却多少言辞。
安裕容陪着杜召棠在书房坐了个多时辰,眼看快到午饭时候,不顾对方再三挽留,坚持辞别。杜大公子连忙问暂寓何处,叫下人安排车马相送,又急急约定下回相见之期。
安裕容叫杜府的马车往东南行了几条街便停下,推说还须拜访友人,拿出几个大钱将车夫打发回去。虽说如此额外添了开销,却省减不得。若叫杜大公子知晓自己住在禁宫西边杂役们聚居的地方,这朋友可就要做不成了。
杜府所在,多是前朝文官宅邸。往东南几条街,离蕴亲王府便不远了。这一带从前俱是达官贵人深宅大院,于今多数关门闭户,门可罗雀,毫无人气。也有彻底荒芜破败了的,院墙坍塌,门窗腐朽,成了虫鼠乃至乞丐盘桓之所。
安裕容没有要故地重游的意思,穿过几条街巷,在路口截了辆人力车,径直回去旅舍。
此后数日,安裕容受杜召棠热情相邀,屡次登门做客,帮忙鉴赏西洋藏品,或者陪同前往靠近公使馆区的东安大街洋行,做个贸易顾问。
随着交情日深,杜召棠言行之间,渐渐把安裕容当了自己人。最重要的是,杜大公子确定他并非如杜家人最初料想,特意上门来攀交情托关系。人家确确实实如徐文约所言,不过顺便替知交好友拜望长辈而已。只不过,杜召棠心底难免疑惑:这位安贤弟,一表人才,心窍玲珑,放着海津那等繁华都市不待,跑京师来做什么?别说是来帮《时闻尽览》扩充京师分社的,明摆着庙小菩萨大哪。
思来想去,杜召棠出言试探道:“舍妹在海津求学,多得文约照顾,不知贤弟可识得舍妹?”
“黎小姐秀外慧中,在下有幸见过面。”
“说起来,舍妹芳龄十八,文约年近而立,因缘巧遇,可说天作之合,前生注定。舍妹虽是新女性,毕竟姑娘家脸薄,我这做兄长的,厚颜问一句,贤弟是文约好友,可曾听闻他提及什么时候筹办大事没有?”
安裕容知道杜府一直十分看好徐文约。报社事业蒸蒸日上,杜家撮合之意越发明显。黎映秋已至摽梅之年,看样子婚事直接由外祖做主,要落在北边了。徐文约身世清白,才能出众,上头没有公婆,兄嫂早已分家,又是同乡人,更别说人品一等一,早叫黎小姐芳心暗许,确乎外孙女婿最佳人选。
黎映秋几次三番向徐文约示好,徐文约起初避之不及,近半年忽而改了态度。不等安裕容问,他自己便先交了底。原来黎小姐多次受挫,终于舍弃,不再步步紧逼,学旧式女子写起了闺怨诗。那沾染了啼痕的题诗丝帕寄过来,不知触动了徐大社长哪根弦,居然就此动了心。安裕容得知原委,啼笑皆非,忍住不去笑话他,只替他高兴。
“筹办大事没听说——黎小姐尚未毕业罢?我倒是知道这回徐兄送给老太爷的礼物,费了许多力气,很有几件好东西。”
杜召棠笑道:“还有这等事?竟没见祖父拿出来,可见是宝贝。回头我可得想法去祖父屋里偷觑一眼。”
安裕容也笑:“可别让令祖知道是我泄了密。”
“我那姑父,也就是映秋妹妹的父亲,是个有能耐的。说来惭愧,愚兄如今能在联合政府文教司混个闲职,还是托了他的福,与南边来的大人物能说上话。”
安裕容微笑:“能在文教司任职,可见芾然兄才华不凡。”
杜召棠见他没别的话,接着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肚里这点货,哪里当得起才华二字。倒是安贤弟你这般人才,联合政府里不论哪方派系,皆最是青睐留洋回来有真才实学之士,贤弟莫非没想过投效政府,为国出力么?”
舍海津而就京师,在杜召棠看来,最大的可能,莫过于有意从政为官。
“华夏人才济济,为国出力大有人在,哪里轮得到我这样的小人物。况且芾然兄想也知道,我是个疏懒性子,最受不得案牍劳形之苦。真要进了政府,恐怕难合上官之意。”
停一停,安裕容神色语气越发真诚,“多谢芾然兄错爱。实不相瞒,芾然兄大约也听说了,花旗国正欲大幅增加在我华夏投资,我手里有花旗国友人荐书,又有海津几位商界朋友的嘱托,欲设法结识花旗国公使大人,看看有没有什么互惠互利的好机会。”
杜召棠没想到安裕容竟有如此深厚的赚钱背景,双手一拍:“咳,你怎地不早说!我光知道买洋货要找你参谋,早知你有这关系——我这里好些个贝勒爵爷,想把府上收着的宝贝直接卖给洋人,可惜寻不着个可靠的自己人牵线。贤弟你就是他们的救星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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