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有名,不可挽回。首先是世子原之璘。私窃铜矿这事一开始就是从他外室那一家子闹出来的,他从中拿了不少,根本就逃不掉。除此之外,他在封地胡作非为惯了,什么侵占民田、强关店铺、纵马伤人、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以财偿命、买官卖官等等的恶事,一样也没少做。晋州百姓苦原之璘久矣,经由此事,知他已死,全都大胆地翻了出来,凡有证据,俱是铁证。但他已经死了。死人无法接受任何报应,而百姓的恨意总是经年不绝的,于是通通都转移到了端王府上,首当其冲的就是近来大名远扬的原之琼。原之琼的罪责没有什么辩解的余地。端王为了给自己脱罪,不惜给原之琼编织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使得查证时可以迅速又准确地确认,一切罪证均有名目。其次,不仅是窃矿,查证时还发现,晋州有暗厂私自铸币,搅乱市场,以劣币驱逐良币,最后达到财富集中的目的。而这家铸币的厂子,是原之琼命人安排的。她自然也有些别的罪行,只是相比这两项,都是轻的。原本是明珠一般金尊玉贵的郡主,经此事后,迅速变得声名狼藉。今上早对晋州这边的杨简和宋既明下了旨意,一个查案子,一个守王府。端王是半步踏不出王府大门,只得日日垂泪,一连往上京递了好几封陈情书,又是说理解圣上,为臣者遵从圣上安排,又是说自己年逾半百就这么一双儿女,如今彻底没了,好不感伤。但无论上京和晋州的戏唱得多么乱哄哄,原之琼始终没有出现过。而在这一场漫长的查证度过了月余后,太子麾下率先找到了原之琼。说来也算奇事一桩。晋州民怨沸腾,纷纷要求官府给百姓一个交代。太子做了奏本请命,今上直接批准,于是为安抚百姓情绪,稳定晋州经济,朝中特地拨了大笔银两,又派了大臣赶赴晋州。因忧心晋州情况,今上特地找来杨符,卜了一卦。就是这一卦,算出了原之琼的方位。据说,这位清河郡主被找到时,拒不认罪伏诛。领兵之人提前得了太子的允准,见此情况,下令射杀了原之琼,将她的尸体带了回来。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在她藏身之处找到的一个包袱。而这个包袱在东宫被打开的那一刻,则又改变了已经近乎于结案的进程。因为那个包袱里的东西,明确地指向了端王与东境军。--谢愉得了密信,特地来找周鸣玉。周鸣玉回到滨州之后,便一直留在这小小的保育堂中,每日帮着谢愉照顾这些孤儿,闲的时候,还会教他们学点武艺。她武艺自然是不如薛峰青的,但薛峰青未必一直在保育堂中,那些学武心切的孩子们见不到薛峰青,便要来缠周鸣玉。小秦游不喜欢舞刀弄枪,但难得的是,倒也愿意学些武艺。谢愉干脆教了他谢家剑,周鸣玉头回见时,颇惊讶于小秦游的天赋。他是彻底地继承了谢二用剑的天赋,若是真走了这条路子,将来未必比不上秦游。但他既然更乐于读书,谢愉和周鸣玉也就没有强求。反倒是大些的秦漫,十分热衷此道,刀剑枪棍,样样都舞得漂亮。得知周鸣玉也会功夫之后更是开心,缠着她叫自己用鞭子。只可惜近来还没完全拿捏,每天都要把自己狠抽几道。谢愉站在院子旁,对周鸣玉招了招手,看她和秦漫说了两句,便快步走了过来。“姐姐,什么事?”谢愉拉着她回了房间,关上门方掏出信封递给她。“军中来信了。朝廷派了人来——是太子那边的人,突然开始查起了军备和十余年前的旧账。”近来端王被查,东境军中的杨家高位首领明显谨慎了不少,如今又赶上这件事,难免让人注意。谢家当年倒下,却不至于将所有兵卒斩首。这些年谢愉一直有意发展,倒是真联系上了一些爬上高位的旧部,不停地传送消息。这旧部察觉到不寻常之处,立刻便给谢愉传了信。周鸣玉看了眼信中内容,拿到一边去烧了。谢愉不知朝中情况,只能猜测,但看见周鸣玉这波澜不惊的表情,便道:“你知道这事儿?”周鸣玉解释道:“这事儿之前未必能成,我也就没同姐姐说——来滨州之前,我联系了在晋州的贺掌柜,让他帮我传信,和上京那边联系了一回。我离开上京之前,曾经和杨符有些交集——”“杨符。”谢愉听到这个名字,眉目有些低沉下来:“你没告诉我你和杨家人交情这么多——你知不知道他把九娘从夫家抢出来了?”周鸣玉有些惊讶道:“姐姐知道这事儿?”谢愉脸上尽是忍不住的厌恶,道:“她那夫家是看中了谢家声名,高攀九娘,谢家落难,九娘性子又懦弱,我想也知道她过得如何。我那时原本是想将她带出来,先送走了再说,只是在杨家被人盯着,一时耽搁了。岂料那个疯子居然敢去强抢。要不是之后我就离开了上京,高低要回去找杨符拼命。”她提起这事就来气,杨符那个自私自利的蠢货,只顾自己的心,却半分不为九娘考虑,半分不想杨家的残忍。他是全了自己的心意,怎么不想想覆巢之下无完卵,杨家见他如此疯魔,岂会再留九娘性命?杨符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谢忆过世,他又重新回去修道。虽然杨三郎叫人瞒着她,她还是知道了这事,那时她月份已经很大了,直接就破了羊水。就是因为这事刺激了她,她半分不肯再继续和杨三郎周旋,才决定铤而走险伤他,换自己远走筹谋。两姓之仇,杨家人这辈子都还不清楚。周鸣玉看谢愉这般生气,只得拍拍她手臂,道:“姐姐莫气,我不是要和杨家人攀扯,只是当时在上京时,我见过他一回。因原之琼拿九姐姐做文章,杨符便设计将原之琼赶回了晋州。若不是因为这事,我也不会想着冒险给他传回信去。”谢愉看着她,问道:“只传了回信?”周鸣玉道:“只传了信。”谢愉有些讽刺道:“他确是一副深爱九娘的模样,你也不可轻信,他会为了九娘便和你站在一边。”
周鸣玉知道谢愉的偏见不可几句话解开,便只道:“可如今军中这信来了,朝中的人已至东境军中,便可知还是有些用的。”谢愉看了眼那边的灰烬,耐下性子,道:“你仔细告诉我。”周鸣玉垂眼,道:“原之琼原本在杨简手里,端王将罪行推到原之琼头上,杨简是有意放了原之琼看她反应。那日我一路去追,她是回了上京——她对杨符有意,八成是回去找他。”谢愉沉着脸道:“别拿原之琼打岔,我是问你和杨符。”周鸣玉摇摇她手,笑道:“姐姐莫怪。我离开上京前,找了个小乞儿给他塞了个信儿,大概是说谢家落难与端王有关。我猜提到谢家,想到九姐姐,他约莫会上心。原之琼不可能不知道端王的底细,这次回京,只要杨符肯与她周旋,未必不能套出话来。”谢愉有些气地拍了她一下,道:“这样没有把握的事,你也敢做?”周鸣玉道:“我那时候只知道军中的事有问题,可我对那些事毫不清楚,就算来到滨州,可能也是铩羽而归。说实话,我在上京始终毫无进展,心中不是不急的,便想冒险试试。”她看着谢愉明显就想要开口责备的眼神,立刻又道:“如今看来,这都是有用的,杨符那边必然是从原之琼那里知道了什么——应当是端王与东境军有勾连,所以朝中才会派人来查东境军。”谢愉还是道:“太冒险了,如果东境军没有问题,如果原之琼没有和杨符见面,如果杨符站在杨家那边……你就死定了,你知不知道?”周鸣玉道:“我知道。”可她实在太着急了。可她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更快的法子了。谢家没了的时候,她实在太小,对家中关键的事情一概不知;而她从前又只是个在富贵乡里受人吹捧的世家贵女,哪能有什么门路去查这些东西。谢愉看她这模样,知她一路被发卖,总是要比自己辛苦的,也不忍再苛责她,只是自己坐下,考虑了片刻,破釜沉舟道:“既然已经如此了,那就豁出去了。”周鸣玉看着她如此神色,问道:“姐姐知道什么吗?”谢愉道:“二伯被卸了官职之后,东境军便由他从前的副手杨寅接了。那杨寅是杨宏的族弟,没少掺和这摊子事。谢家有个旧部,从前只是个小兵,如今被提拔起来了,官职不高,但却是守在杨寅身边的亲卫,也发现了一些东西。”她看着周鸣玉,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无奈,道:“这些事,我原本是不打算告诉你的。”周鸣玉俯身坐在她脚边,拉着她膝上的手,道:“这些事终归都是要有个结果的。端王是真的和东境军勾连通敌,反咬了谢家,是不是?”谢愉点了点头。周鸣玉手有些颤。谢愉握住她的手,道:“十一娘,莫怕。”她声音分外坚定,道:“我原本是不打算这样着急的,但是既然阴差阳错到了这一步,也没必要去躲。太子的意思,必然是那位的意思,他要惩治端王,要惩治世家,这便是一个现成的机会。”她眼神里毫无惧色,道:“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痕迹也留了不少了,我们手里捏着证据,只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捅破,不怕他们还能稳坐高台。”她这些年准备了这么多,是早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了。周鸣玉看着她,坐正了身子,同她正色道:“六姐,答应我一个要求——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谢愉垂眼看她,笑道:“我不管,你能管?”周鸣玉点点头,道:“我可以。”谢愉望着她,脸上的笑意收了些,眼底也淡了下来,但她仍然轻松道:“少来,还没到要让你一个小姑娘去管的时候呢。”谢愉早熟,极小的时候就有了管家的本事,平时总觉得弟弟妹妹都是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所以哪怕周鸣玉已经这么大了,她依旧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周鸣玉正色道:“姐姐,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这件事说白了,是今上想要处置端王,意外查到东境军,把杨家拖下了水,如果没有我们介入,根本就不会联系到谢家的案子上去。这个时候,谁出面,谁就是在犯险。”谢愉道:“你也知道是在犯险,还敢说这话?谢家尚有遗孤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官府连个画像线索都没有,还敢在外面找人。你出这个门试试看?你早上出去都活不到晚上。”周鸣玉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应该由我来。我在上京,见过他们太多人了,身份早就藏不住了,这次消息暴露,八成就是端王府看不惯我多次搅局,所以才故意放出消息,想以我逃罪之名义置我于死地。”谢愉的眉毛愈发紧蹙。周鸣玉继续道:“我横竖是躲不过去的,若是平白被他们拿下了,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但若是借着他们清查端王府和东境军的时候,带着证据介入此局,兴许还能翻盘——只要将舆论做大,坐实他们陷害谢家枉死,总有人记得当年谢家镇守海境的大义,朝上即便只为名义,一时也不能杀我。”谢愉道:“这并不是十足保险的局面。你能破局,自然最好。可是证明谢家无罪,就是证明皇帝错了,他们不可能认这个错。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决掉你,彻底把谢家抹掉,便不会有人再提起这事。”周鸣玉看着她,道:“所以,姐姐就更不能出事了。”她笑了笑,面上倒是平和,显见得是思虑过许久了的。她同谢愉道:“仍是那句话,我已经暴露了身份,躲不过去了。此事若不能成,也只是折损了我一个,对姐姐是没有影响的。”她故意露出些为难的神色,道:“我不如姐姐头脑,若是这摊子都交给我,我一个人是绝对做不成姐姐这样的。万一我折损了,姐姐的基础还在,姐姐大可以多等几年,等孩子们都长大了、安全了,等到下一个机会来临,等到我们手里的东西更有把握的时候,再议其他。”谢愉冷眼看她,道:“你还跟我演上了?我不让你去,倒显得我不通情理了,是不是?”周鸣玉笑道:“姐姐最是英明的了。”谢愉哼道:“你说的我都没想过吗?如今整个院子,如果非要送一个出去,就属你最合适。”周鸣玉便道:“那就说好了。”但谢愉却道:“谁和你说好了?”她甩开周鸣玉的手,站起来走到一边去,抱臂看着她道:“我是被关在杨家了,没亲眼见着,只是天色一变的工夫,家里人就全死了,土都埋上了。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做梦一样见到你还活着,没道理再把你推出去,让你去送死。”六娘谢愉当年在闺中,就是个最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凡有什么打算,必然要办成,整个三房院子都被她理得井井有条。后来她到了待嫁的年纪,自己选中了杨家三郎,和父母商量定了,顺顺利利地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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