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安臣没好气儿的回头瞪了他一眼。被这么多人盯着,赵大娘明显有些紧张,不过她现下干的活计都是这些年干惯了的,熟极而流,还是很熟练的做了下来。随着柴火不断的塞进去,炉子的火也越来越旺,上面的水烧开,开始咕嘟咕嘟的冒泡了,蒸汽升腾而起,开始熏蒸着墙壁。众人耐心的等待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锅,没一个人盯着锅以外的东西——除了闻安臣。一盏茶时间过去了,更长的时间过去了。那一锅沙参玉竹莲子百合汤已经快要炖好了,味道都已经出来了,不少人眼睛都快瞪酸了,还是一无所获!有人开始揉眼睛,还有的心中暗自抱怨,心道闻安臣把咱们都弄来难道是想请咱们喝饮子的么?就在大伙儿的耐心都已经快要消失殆尽的时候,异变陡生!随着一阵轻轻的嘶嘶声,忽然,在屋梁旁边儿,墙上的一条细细的土土缝中,探出来一个小小脑袋!那赫然竟是一个漆黑的三角形蛇头!蛇头很小,估计这蛇也很小,但三角形的脑袋和那漆黑的颜色让人望而生畏,它吐着蛇信,从墙缝里游了出来,其位置,正好是在锅的上方!闻安臣清楚无比的看到了这一幕!而张静修一直跟着闻安臣的视线看,所以同时他也看到了,他发出一声惊叫:“长虫!”随着他这一声喊,大伙儿都是吓了一跳,赶紧往上看去,然后就都瞧见了那条漆黑的小蛇。这蛇的性子似乎极为的暴烈凶狠,这么多人瞧着它,它却是毫不畏惧,反而是伸缩着脑袋,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叫声,似乎是在还击一般!随着它蛇信的吞吐,有几滴液体从它张开的蛇口中落了下去,不偏不倚的落在了那热气沸腾的锅里!那几滴液体一入锅中,立刻溶散其中,根本就看不出来!看到这一幕,现场鸦雀无声!他们似乎想到了什么,但眼前却似乎有重重迷雾遮挡着,让他们又是什么都看不清。这种似乎知道却又不知道,心里似乎埋着什么但就是想不起来的感觉,让人难受之极。闻安臣畅快的大笑声响起。他此时心情好的不得了,看了尹耜庸的嘴,再看了狗的嘴,其中的发现证明他的猜测果真是正确的!而现在这一幕,则是彻底的把真相给展露出来!他哈哈大笑,开怀无比:“果然,果然如此!我推测的,当真没错儿!”“好了,盖上锅盖,火灭了吧!”似乎意识到在上官面前这样做不太好,闻安臣笑了一阵儿便赶紧停歇下来,向赵大娘吩咐道。名不虚传“啊?啊?啊,好,好!”赵大娘方才也张大嘴呆呆的看着上面,这会儿被闻安臣吩咐了一句方才回过身来,赶紧把锅盖给盖上了,又把火给浇灭。锅盖盖上,升腾的蒸汽顿时便消失了绝大部分,等到火焰熄灭,锅里的液体慢慢的冷却下来,蒸汽终于全部消失,而那小蛇,也很快的缩回到了墙缝之中。此时,真相已经出现。当然,所谓真相展露,只是展露在闻安臣面前,其他人仍然是一头雾水!张静修先忍不住了,他指着那条三角脑袋浑身发黑的小蛇,结结巴巴道:“闻安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张公子稍安勿躁,容在下一一道来。”闻安臣笑道。他先向老仵作道:“劳您验一下这锅沙参玉竹莲子百合汤。”老仵作点点头,上前验了一番,而后把银钗举了起来,众人都瞧见,银钗上有些发乌。“银钗发乌,说明这锅沙参玉竹莲子百合汤是有毒的!是蛇毒!”闻安臣面向众人,朗声道:“方才那小蛇,三角头,又是那般颜色,当是毒蛇无疑!方才自它口中滴落的那几滴,乃是它的毒液!”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而后大声道:“尹耜庸被毒杀一案,投毒的不是人,而是这条蛇!”声音如黄钟大吕,震得众人一阵头晕眼花。不等大伙儿发问,闻安臣便是解释道:“方才大伙儿也都瞧见了,被热气熏蒸之后,这蛇便出来,而热气没了,这蛇就缩回去了。说明这种蛇,是怕热气的,而一旦有热气熏蒸,它就容易给熏出来,就有可能会从蛇口中滴落出毒液来,落入锅中!”他这么一说,顿时不少许氏宅中的下人都是脸色一变,心道难不成咱们也中毒了?徐惟贤更是拧着眉头问道:“那别人怎么没事儿?”闻安臣微微一笑:“我问过赵大娘了,这炉子一般只有给尹耜庸煲粥熬汤的时候才会用,而那墙缝,显然就是蛇的巢穴,炉子就在墙缝的下面,而大锅离着墙缝挺远,热气熏蒸不到那边去,所以大锅中做的饭,就不怕被下蛇毒!”“那一日,赵大娘把东西放上之后,便在外间和铃铛说话,是以当是没有注意头顶的毒蛇!”闻安臣道:“尹耜庸喝了有蛇毒的饮子,放才毒发身亡!”众人大哗,谁也没想到,这起闹得秦州城沸沸扬扬,外面传言四起的毒杀案子,竟然这般离奇!老天爷啊,竟然是一条蛇下的毒!这说出去,谁敢信?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他们方才都是亲眼所见,没人不信!这会儿对闻安臣,大伙儿一致的想法是伸出大拇指:这闻安臣,真是神了!张静修看向闻安臣的眼神中甚至都带上了几分崇拜,急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也是大伙儿都想问的一个问题,赶紧都竖起耳朵来听。闻安臣一笑,指了指抱在孙少锵怀中的那白狗,道:“今日在下拿这白狗来,喂它喝了尹耜庸喝剩下的一些饮子,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张静修失声道:“这狗没死?”那白狗不满的冲他汪了一声。“没死。”闻安臣道:“我和老仵作商量这是怎么回事儿。用银钗测了,毒性还在,但为何这狗吃了就没事儿呢?一直等到中午,这狗甚至连一点儿中毒的迹象都没有!于是我想到了,这毒药,可能是蛇毒!”“什么?蛇毒?蛇毒难道就不是毒?”闻安臣都忍不住想夸张静修一句了,他这话茬儿接的实在是太好,让自已很是舒服。“蛇毒自然是毒,所以用银钗能测出来。”闻安臣道:“但蛇毒还跟其它的毒不一样,蛇毒的量如果不大的话,甚至是可以直接服用的!因为蛇毒需要接触到血液之后,才会让人中毒。如果不进入血液,会直接被肠胃给吸收消化,并不会引起中毒!当然,只是少量才行。所以,那狗才会安然无恙。”“不对啊!”张静修立刻反驳道:“那尹耜庸,他为何就死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破绽,大伙儿也都是立刻就想到了这一点,都是疑惑的瞧着闻安臣,徐惟贤更是期待着闻安臣出丑,他准备闻安臣只要是一个回答不当,就立刻将他驳斥的狼狈不堪!“我还没说完!”闻安臣神色却是异常从容,他沉声道:“有一些人,当然也包括其他的生灵,是不能吃蛇毒的。尹耜庸就是其中之一。”他顿了顿,缓声道:“尹耜庸的口中,有溃烂。”“在发现狗没死之后,我立刻就看了尹耜庸的尸体,他的口中,是有溃烂的。而那条狗的口中,则是没有溃烂。”现场瞬间安静了一下,然后众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儿。这闻安臣的心智,真真是只能用神鬼莫测来形容。到了这一步,大伙儿要是不明白那就是白痴了。张静修道:“你的意思是,由于尹耜庸口中有溃烂,所以毒药能够接触到血液,然后尹耜庸因此中毒?”“正是!”闻安臣颔首道。其实闻安臣在尹耜庸口中发现的病症,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比较严重的口腔溃疡。而且闻安臣怀疑,尹耜庸可能还有胃溃疡和出血的情况。“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夏惟纯满眼赞赏的看着闻安臣,温和笑道:“这一次秦州城,当真是没有白来!名动秦州城的闻安臣,当真名不虚传!依本官看,这个案子破了,你可就要名动巩昌府了!”闻安臣谦道:“小的愧不敢当。”“怎么愧不敢当?你当得起!”夏惟纯哈哈一笑,而后却是转头看向黎澄:“黎大人,本官衙门中,也是少一个断案如神,细察入微的刑房干吏,不知道你能不能割爱啊?”黎澄苦笑道:“夏大人,您还真是……我手里头好不容易有个能干的,您就眼热了?”黎澄官位虽低,但论起中进土的时间来还要比夏惟纯更早,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黎澄心里对夏惟纯可能是有些不怎么服气儿的,所以说话也比较随意。夏惟纯也不在意,一来是性子宽厚,二来是也有容忍老前辈的意思。“这样吧!”黎澄道:“要说放人,本官是肯定不愿意放的。闻安臣走了,我这儿刑房立刻就要塌掉,没人办案子了。但去了巩昌府,于他前途而言,大有好处,本官也不好拦着。不如这样,你直接问闻安臣,看他的想法是怎么样。他若是想去,本官绝不拦着。”此言一出,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闻安臣身上。夏惟纯也看向闻安臣,捋他那一部乌黑浓密的美髯呵呵笑道:“闻安臣,你是如何想的?你若去了,府衙的刑科,里头的位置,随你挑选!”婉拒顿时,众人看向闻安臣的眼神都是充满了艳羡。老天爷,这可是知府老爷的亲自招揽啊!知府老爷如此赏识,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其实都不用日后,现在就已经飞黄腾达了——刑科里头的位子随便挑!那可是府衙的刑科,整个巩昌府所有的案子,都能过问的府衙刑科!其权力之大,油水之丰厚,根本是秦州州衙刑房这种地方没法儿比的!秦州州衙刑房司吏一年能捞多少银子?至少也是几百两往上数吧,在众人眼中,这是很让人艳羡的收入了!但巩昌府刑科的主事呢?起码是这个数儿的十倍!这是实打实的银钱上的好处。除此之外,则是权力和地位!不消说,能够做到巩昌府刑科主事的位子上,在外面那是很有威风面子的,哪怕还是小吏的身份,但论起地位来,只怕并不比诸如巩昌府判官、典史之类的有品级官员低多少!而实权,则是更有胜之。对于多少秦州的小吏来说,从秦州到巩昌府,这一步是一辈子都没法儿迈出去的。天大的机缘!他们都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闻安臣,目光热切的紧,尤其是鞠孝忠,孙少锵几个,更是恨不得替他答应下来。闻安臣能飞黄腾达,他们也能水涨船高,说不定还能把他们带到巩昌府去,那身份可就不一样了。闻安臣面色沉静,但内心却在急速的思量着,权衡着利弊。终于,他向夏惟纯深深一揖,拱手道:“小子多谢老大人厚爱,得大人看重,小子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只是小子本一介布衣,潦倒无名,是黎大人简拔小子于微末之中,如此大恩大德,便是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小的不才,没什么本事,却也能帮黎大人破些不起眼儿的小案子,略略为黎大人分忧。是以小子,只能辜负厚爱了!”众人皆是哗然,闻安臣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自然能听得出来,他这分明就是拒绝了。不少人都偷眼儿瞧夏惟纯,不知道他会是个什么反应。是勃然大怒,还是拂袖而去?徐惟贤更是盼着夏惟纯勃然大怒,将这闻安臣给发作了。但出乎众人预料的是,夏惟纯却只是微微一笑,反而夸赞了闻安臣一句:“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也罢,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强人所难了。”闻安臣躬身:“多谢大人。”在这种情况下,要拒绝夏惟纯,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要说什么话,也需要很讲究。稍一不慎,就有很大的可能,既得罪了夏惟纯,也在黎澄那里讨不了什么好儿。闻安臣方才思量许久,才说出那一番话来的。他若是说小子难担重任之类的话,那就是不识抬举,打夏惟纯的脸,因为在此之前夏惟纯已经肯定了他的能力了。而他若是再扯一些其他的,虚于应付,就更是容易让人生厌。反而是用报恩这一条,谁都挑不出什么错儿来,而且这是被推崇的义举。闻安臣这么说,夏惟纯不但不会不高兴,反而会赞他一声有情有义。而且黎澄也会很满意。闻安臣之所以拒绝,一个是为了报答黎澄,二来则是为了自家的安全。夏惟纯给的条件很好,前景也很诱人,有权有势有钱的日子似乎就在他眼前,但也得能走到才成。闻安臣毕竟是根基太浅,人脉太薄,对衙门里的事情也没有精熟,去了巩昌府,让人算计死的不明不白都很有可能。更何况,他还没忘记,在巩昌府中,只怕有他的一位潜在仇人存在——担当巩昌府推官的那位张家的人,估计是不会和自已善罢甘休的。他们整治不了黎澄,但收拾自已可是容易的紧。推官乃是知府的左右手,权力很大,主要负责刑名这一块儿,自已若是去了,正好是在他手底下干活,那还不给收拾的死死的?而在秦州这边,黎澄对他的支持那是没的说的,绝对会超过夏惟纯对他的支持力度,而且黎澄是真心要栽培他,这是极难得的一点。而且他在秦州州衙,也算是捋顺了关系,站稳了脚跟了,以后做事会很方便。这都是在巩昌府所无法做到的,闻安臣现在还不打算离开这里。至此水落石出,此间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夏惟纯张静修等人先行离开,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而黎澄闻安臣等人,则是带着一干许氏宅中的人回去州衙,虽说案子已经破了,但还有一些程序要走,现在还不能把他们释放。一行人回到了州衙,接着,尹耜庸的家人也被请来了,又把在州衙中的一干书吏衙役都叫来,而后黎澄升堂。大堂之上,黎澄当场宣布,尹耜庸是死于蛇毒,并无人下毒。尹刈苇没有任何异议,签字画押。许氏等人,则也是分别签字画押,而后都被释放。其实尹耜庸实在是死得冤枉,但世事无常,这等倒霉事儿就是落到他头上了。这个案子,大伙儿根本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着实算得上是一桩极大的奇案。黎澄吩咐闻安臣把案件的过程整理出来,而后准备行文巩昌府。这是夏惟纯的要求。他也从未听说过这等案子,准备把案件的经过发给刑部,然后请刑部公示天下,行文各个州县,让各个州县碰到具有类似情节案件的时候,能够有个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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