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东站,位于北部的第十区。这座火车站的建筑风格极具美感,也是巴黎最繁忙的交通枢纽之一,曾经挤满了从北部逃亡回来的士兵与难民,人满为患,现在它被置于德国人的管控之下,空空荡荡。战后的巴黎,是一颗被他人捏在手心的民族心脏,被切断了血管与经脉,它不得不依靠“强心剂”维持跳动。如果维希政府胆敢顶撞、向柏林运送劳工时不够爽快、运往德境的粮食打了折扣……德国人就立马停止给巴黎打针。这座城市只剩下一副庞大的骨骼,气势不凡却毫无生机,在幽幽的穹顶下静静憔悴,饿得直打呵欠。幸好,近来抵抗组织没有大的动作,法警们干活也十分卖力,这周被德军放进巴黎市区的列车能够按时抵达。一年多来,巴黎人逐渐变得古怪而冷漠。深夜子时居民楼里时常传出惊呼与惨叫声,咖啡馆里散布着对德国人与英国人的窃骂声……街头处他们又为彬彬有礼的德国士兵指路,车厢里夹着公文包上班的德国人会情不自禁地抚摸邻座法国妇人怀中婴儿的脸颊,这位母亲也会回以微笑…也许敌人的概念,只有在隔着一条火线时才是坚定而明确的。在日常的生活中,汹涌的人潮会将大家一起卷走、一起颠簸、相互混杂。在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庞上,强烈的爱、凶残的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灰暗的、乏味的、微不可察的忧伤。这就是玛歌很少出门的原因之一,她不是法国人,巴黎也只是这具身躯的一个过路之地,并非归属。巴黎人都喝了慢性的自杀毒药,她没有必要陪着殉葬。每当一个死气沉沉、失魂落魄的法国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她都在心底重申一遍。是的,她没必要歉疚,那莫名其妙又毫无缘由的歉疚……“夫人,买束花吧。”一个留着典型法式胡子的小老头用一种忧郁的眼光看着玛歌,他的花车里只剩最后几支花了,车站里也只剩下最后一位客人,“您的丈夫收到这束花,会感到开心的。”“我没有在等人。”“这么冷的天气,您穿着优雅美丽的连衣裙来火车站散步,是会感冒的。”玛歌败下阵来,她拿出手袋,低着头想寻找几枚硬币。“您的丈夫是法国人吗?他绝对会喜欢这束鸢尾花的,它代表着爱与自由,没有法国人不喜爱……”玛歌顿感躁郁,她蹙紧眉头,接过那束蔫巴巴的蓝色鸢尾,掏出一张纸币塞在小老头手中,示意他不用找了。小老头立刻眼冒精光,连忙推着花车转身离开,忧郁顿消,脚下生风。此时已是傍晚,马上就是宵禁的时间了,她必须在宵禁开始之前赶回家,否则明早这里就会多出一具来历不明的尸体。也许萨克森在信里是骗她的,也许前线战事吃紧改变了他的计划,也许他乘坐的车厢遭遇了盟军的袭击……也许是她头脑发昏,不该来这儿,在家里等不是一样的吗?玛歌正懊悔地迈开脚步,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仿佛跨越千里之远的无垠雪原而来。她转身,站定。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再次出现,比她在睡梦中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深邃明朗,就如同头顶上那片广阔而蔚蓝的天宇。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不敢上前。男人站在原地,沉静的目光在寒风中缓慢、仔细地描摹着她的脸,最终抵达她的眼底,“你瘦了。”冷冽的晚风吹在身上,玛歌不自觉地轻颤。她忽然迈步向他奔去,狠狠地撞进他的怀里,萨克森被撞得轻退了两步,而后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这个拥抱冰冷又炙热,充斥着他身上浓郁的血腥气与她怀中鸢尾的芬香,显得荒诞而梦幻。他甚至来不及去吻她,只将头埋在她颈侧深嗅着,以宣泄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思念与担忧……
“瞧瞧,战争都对我的爱人做了些什么。”萨克森摸到她的瘦骨嶙峋,难道她又没有粮食填满肚子吗?他心里陡然翻腾起滔然恨意,对战火、对德国、对元首、对自己。他低头狠狠吻住她冰凉的嘴唇,撬开她的牙关,将舌头伸进她的嘴里用力交缠、吸吮,她双唇微微张开,引领着他的深入,不自觉迎合着这个激烈缠绵的亲吻,感受着自己心如擂鼓,令人窒息却又难以自拔。在这个空荡萧瑟的车站里,他犹如向整个世界宣示着一场无声的绝对占有。“你怎么不给我写信,玛歌。”“你有没有好好吃饭?”“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着裙子出门?”“小混蛋,你都不想我的么?”萨克森有满腹的牢骚和委屈,含混着长久的焦虑不安和压抑迷茫,此刻化为隐隐的斥责与怒骂,决堤而泄。突然,脖子上滴落的一点温热,将一切都砸得粉碎,寒风一凛,便化为乌有。玛歌什么都没说,就为萨克森带上了无形的镣铐,他放松手臂的力气,尽力软化着嗓音:“是我的错……我错了,都怪我,我才是混蛋!”在东线战壕里,泽格曾和其他的同僚一起偷偷打趣萨克森,说他每个月都往巴黎寄信,可飞往东线的无数封军邮里没有一封是给他的。萨克森上校从未听到过、或者看到过一声、或者一句,“ichliebedich”——我爱你“dufehlstir”——我想你萨克森对这些八卦略有耳闻,却从没有因此疑神或发怒。因为他明晰,世界总有一些爱意无法宣之于口,只能深埋于心,总有一些思念沉寂无声,却又振聋发聩。你想要爱这样一个人,就必须学会,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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