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听日语广播讲座我叔叔是个日语翻译,他能辅导我。不过,我现在花工夫最大的是文学我喜欢读中外古今好的短篇。”
“自己也写吗”
我慌张地点了点头。
“我也喜欢文学。”他仿佛出了我内心的羞怯,诚恳地说,“不过,现在好的,尤其是短篇,好像还不太多我喜欢契诃夫的、莫泊桑的、欧亨利的;中国的,李准的李双双小传,王汶石的春夜,还有孙犁的山地回忆读过了,隔一段时间还想再读一遍”
我心里像流过了一条温暖的、明净的、琤琮鸣响的小溪。在我接触的同代人当中,几句话就能使人感到这般知心的,他真是唯一的一个。
每次总是他先下车。这回下车以前,我们约好第二天一早到北京图馆去。
接下来的十几次约会,也都是到北京图馆去。我们每次分手时说好下次到馆的时间。开头,我发现他同我一样有着严守时间的好习惯,我们总是前后脚地来到存物处的窗口前;不过,有一回我因为表拨快了,早到了一刻钟,当我穿过柏树墙当中的甬道时,偶然朝柏树墙的缝隙中一瞥,恰好发现那当中不但有高高屹立的华表,而且有焦急地朝大门口翘望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发现我已经提前到达。我没有招呼他,在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支配下跑进了图馆前厅。我以为他随后就到,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就来。直到一刻钟以后那正是我们约定的时间他才仿佛刚刚到达似的走了进来。我没有戳穿他的秘密,但内心里感到非常幸福。
就这样,我们在分手后盼望下一次相会,我们在相会后共同坐在安静的阅览室中读自己心的。常常是这样,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眼光从本上移开,在短促的对视中汲取一种无名的力量,然后又俯首更用心地读了下去
不知不觉地,北海公园正门前那几株梧桐树的大叶片已经泛黄。满城都有人在谈论大学招生的事儿。这一天,我们从北京图馆出来,边走边谈地穿过了北海大桥,来到团城侧面的梧桐树下。我们站在那儿,各自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告诉他“我想写一些关于青年工人的。激发我们的同龄人为实现祖国的四化去拼命劳动、创造我觉得也许不去上大学中文系更好,我要把工厂和整个社会当作我的大学”
他使劲地点头,额上的发尖跳动着,热情地支持说“好我要去考考外语学院,不过,倘若考不上,我也不会流自来水儿我研究过生活里的这一部分现象科班出身的未必都是金刚钻,草台班出身的也未必都是铁疙瘩。取消科班是荒唐的,迷信科班也不对写,好像从来都是草台班出身的更厉害一些哩”
真喜欢听他这些话。我想到亚梅在我宣布不考大学时竟“哟”地尖叫了一声,并且用两只拳头擂着我脊背笑骂着说“怪丫头把你肚子里的墨水倒给我该有多美考上了一毕业就是四级工的待遇呀”对比之下,更感到他是多么能理解我
就在这一天,当暮色降临时,在紫禁城的筒子河岸边,呼吸着马缨花的芳馥气息,他先是轻轻、后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久久地、久久地没有松开
这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住在同楼的冯姨。她六十六岁了,却一直没有成家。我对她油然产生了一种怜悯的感情。我抢过她那并不沉重的手提包,一直帮她提到了家。我决定今后要更加主动地帮她干一些家务事我心中盛满了那么多的幸福,我愿意尽可能地去帮助在某些方面欠缺幸福的人
但是,两天以后,当我和他在电车上刚一相遇,我却说出了这样的话,仿佛我要拒绝幸福似的“我一个月之内不去图馆了”
他眉尖微微一颤,笑着,并不是开玩笑地问“怎么,为了写一篇绝妙的”
我也笑着,更加不是开玩笑地说“先不考虑写的事儿。我们车间成立技术革新攻关小组了。每天班后都要坚持战斗,肯定得开它十几二十个夜车,魏师傅连铺盖卷都搬进车间了他点名让我参加,开头我态度不大坚决,后来我也贴出了决心”
他仿佛并不是明知故问“开头不大坚决,为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傻瓜”
他头一回当着我红了脸
就这样,我们整整一个月没有见面。但是,在这一个月里,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不但没有褪色,而且在重温和假想的会晤中,变得更加真切、更加可亲可了。在攻关战斗中,魏师傅表扬我说“小羽呀,你一个人真有两个人的劲呀”我心里暗笑,魏师傅啊,你算说对啰可是,魏师傅却一直到见今天他送来的这个信封,才发现我的的确确不是“一个人”了。细想起来,这很奇怪,难道当我以前所未有的热情用新刀具试车零件时,那眼光和整个神态里所流露出的异样成分,不就是情的力量吗魏师傅怎么就视而不见呢专能探听别人秘密的亚梅甚至今天还蒙在鼓中,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三
电车还要开七站才能到大华电影院,我有充裕的时间仔细地想一想。
越往深里想,我就越觉得有个“情的位置”问题,也就是说在我们革命者的生活中,情究竟有没有它的位置应当占据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我今年满二十五岁了,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赶上了“”,后来到中学参加了红卫兵,再后来是到农村插队,前几年又由农村来到了工厂。我们一天天长大,思想上、感情上、生理上都发生着变化,但我们面临的许多问题却得不到及时的指引,比如说,情问题就是这样
前几年,我曾纳闷过,为什么我们的银幕、舞台上,不但丝毫没有情的表现,而且,甚至极少夫妻同台的场面,掐指一算,鳏寡孤独之多令人吃惊。难道我们的生活就应当是这样的
我比亚梅那样的同伴幸福。我的父母即使在“”一伙推行文化主义的时候,也能及时地指导我,启发我,允许我在家里他们保留下来的中外古今文艺名著,也偶尔比较深入地回答我一些无法在别的地方提出的问题。我就问过他们,是不是凡是涉及情的文艺作品,都算黄色的东西事实上“”猖狂的那几年就是那样一种气氛,我还记得,当我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中关于保尔与冬妮娅、保尔与丽达的有关章节时,曾经怎样地心跳耳热不用别人来“揭发”我,我自己就产生了一种“犯罪”的感觉。保尔不是无产阶级英雄吗他怎么会对冬妮娅这号人一度产生过那样的热情呢他又怎么能对丽达产生超出同志之上的感情呢无产阶级英雄不是都应当像电影火红的年代当中的赵四海那样,三四十岁也守着一个老母亲过活吗情,在无产阶级革命生活中,似乎是不应当占有位置的啊
把情问题驱除出文艺作品乃至于一切宣传范畴的结果,是产生了两种不正常的现象。一种,是少数青年把生理上的要求当作情,个别的甚至堕落成为流氓,这一种我暂不愿加以研究。另一种,可就非常之普遍了不承认情,只承认婚姻。青年男女过了二十五岁,自己也好,家长也好,周围的同志也好,乃至于热心的邻居,便都开始公开谈论并行动起来“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我想,人们当然可以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相从一见钟情到心心相印;经过可靠的亲友介绍而相见恨晚;在同一单位中逐渐了解而终于互相倾慕乃至于像李双双和孙喜旺那样“先结婚,后恋”,都是能结成美满的姻缘、缔造出幸福的家庭的。但是,我反对根本把情排除在外的那种婚姻。不是连值得尊敬的魏师傅也那样问我嘛“你希望什么样的”仿佛我不是要寻求真正的、健康的情,而是要挑选一件可心的毛线衣
在有些人的心目中,搞恋,或者说是“搞对象”,总是同经常性的迟到、早退、工作中的走神,以及花枝招展的装束联系在一起的。而我和他,却并没有如此这般的行迹,难怪连一心真诚地关怀我的魏师傅,以及号称“全知道”的亚梅,都迟迟没有识破我的秘密。倒是爸爸、妈妈,从他们凝视我的目光中,以及他们互相交换眼色的神情中,使我意识到他们已经产生了怀疑估计很快就会有那么一个时刻到来,他们请我坐在对面,要求我把一切“和盘托出”
四
下了电车,老远就见他焦急地等待着我。
我穿过稠密的人群,摆脱开想从我这儿得到一张退票的影迷的纠缠,快步小跑来到他的身边。
“你真傻”我嗔怪地说,“干吗非写信,打个电话不成吗”
“我买到票,就跑去打公用电话,老占线恰好我上午办事要经过你们厂门口,就想了这么个办法怎么,产生副作用啦”
我心里非常高兴。我们早就约定,一旦霓虹灯下的哨兵复映,无论如何要争取早点上。我们都在上小学的时候过这部影片,当时并没有完全懂,我们想怀着浓厚的兴趣、以成熟了的眼光来重这部被打入冷宫达十年之久的影片。我们希望能从中获得激动心灵、引人向上的东西。我理解他那种急于把消息通告给我的迫切心情,于是我快活地笑着说“管他的反正我们总算上了”
可是,他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奇怪。他把我引到离电影院门口稍远的地方,一个食品店的橱窗下,道歉似的说“是这么回事我们那儿的老贺,家里孩子病了,中午他跑到我家,求我下午四点去代他的班,我答应了。你别怪我。咱们退掉一张,你先自己吧”
我的头一个反应是深深的失望。我自己我怎么能一个人自己呢用一颗心,与用两颗贴在一起的心,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儿。这个闯入我们生活当中的老贺,我祝愿他一生幸福,可他的孩子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生病他又为什么偏偏要找我现在最需要的人去代班显然,老贺他们摸透了我对面这个人的脾气,知道他有着怎样的一片心地
我在烦怨中到了自己映在橱窗中的面容。啊呀,我的眉头怎么会变得像几何学中的相似符号我那一贯闪烁着朝气的眼睛里,怎么会侵入了庸俗的色彩我那会朗诵雷锋之歌、会演唱周总理,你在哪里的小嘴,有什么必要这样紧紧地抿着如果说,当你慕的人要去做一件虽然微小、但本质是美好的事情时,你却容忍卑微的念头侵扰自己,那么,这难道还称得上是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情
显然,我表情中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能在他的心中引起强烈的反响。我听见他迟疑地说“如果你不能不愿意我可以再赶紧打个电话试试,找别的人替他代班,不过恐怕不一定能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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