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载征战杀伐,带给江烟里的是一身沉疴旧疾,以及庆功宴上骤然听闻的,江渊的死讯。
钟妍华为她的“御前失仪”递过去一个台阶,江烟里便从她漫不经心的声音中,获取了背后的信息。
——江渊的死,有她的谋划。
不然,她早该知道这件事的……哪怕江渊有心以命换命,她也该知道的!
能瞒住江烟里的,除了江渊,便只有钟妍华。
江烟里走出了宴会大殿,站在冷风中,有些怔怔地看着铺天盖地的雪。
有人在她身后,为她披上大氅,以及撑起一把伞,鼻尖萦绕了清浅的香,她辨认片刻,是雪中春信。
“……李二郎君。”她没有回头,声音也平静,“在这里做什么?”
她其实很愤怒,很疲惫;她似乎被一分为二,一半叫嚣着杀意,一半不停泼着冷水。
李潇没说话,江烟里也只是笑了笑:“你不必担心我。我……知道。”
顿了顿,微微垂眼,声音很轻很轻:“你看,她在索取报酬了……亦或是,束修。”
李潇只是替她拂去发上的雪,有些冰凉的手指无意碰上她的眼,江烟里微微侧身,看向多年不见的故人。
而后,她平静地注视他,问:“我好像只有你了,是吗?”
——胞兄枉死,恩师背刺,我唯一可以信任的盟友只有你了,是吗?
经年不见,李潇的样貌更出众了,或许是因为入仕,有了权力的滋养;又或许是为了今日的重逢,所以仔细矫饰过容颜。
他看着她,道:“殿下,除了我,您的身后还有玄武军。”
——我永远在,而您也永远不要忘记手中握有的权力。
江烟里这才笑起来。
她在雪中,漫步于红梅树林里,脸色淡漠;他微微落后她半步,为她撑了伞,目光专注。
“钟妍华……她或许察觉到了,或许没有察觉到;在她问我以后想要什么时,我头一次清晰地生出了警惕。”江烟里轻声叹了叹,“八岁拜师,我感激她,敬爱她,看重她,也从来都防备她。”
“我一直在想,她到底想要什么?”
“直到三年前那天,她反过来问我,我想要什么。”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便知道,她要收取束修了……我故意说,要平淡安稳的生活,要同你成亲。”
江烟里没注意到,在她说出最后一句时,身后的人于一瞬之间,藏不住汹涌爱意。
她只是穿过梅林,穿过兽园,穿过无数回廊碧瓦,来到了那座荒芜的宫殿。
——中宫所在,立政殿,自高祖起,江氏皇朝历代皇后所居。
高祖、太宗时,皇后尚能辅佐帝王,再往后,有被废的皇后、枉死的皇后、被忌惮的皇后……渐渐的,立政殿不再带有政治意味,而是成了普普通通的建筑,困住许多魂灵。
她和江渊的母亲,便是在这里病逝。
那个女子……说老实话,江烟里也好,江渊也好,对她没有太深的印象,只隐约记得,她临死时与天寿帝密谈许久,而后兄妹二人便由天寿帝躬亲抚养,离六岁还有五个月时,受封太子与镇国公主。
江烟里听旧仆说过,皇后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她比天寿帝小了几乎十二岁,生产他们时落了病根,虽然没法时时爱护他们,可心里是很爱很爱儿女的。
记忆里几乎没有印象的女子薨了,而后便是兄妹相依为命,立政殿再荒芜破败、不吉利,也是他们的家。
江烟里站在立政殿外,直勾勾看着殿前杂草丛生,忽而笑起来,回头看向李潇,眉眼间呈现一种噬骨饮血的柔情:“……阿潇,本宫没有家了。”
李潇捏着伞柄的手用力到泛白,他看着江烟里,俯首替她扶正发间珠钗:“臣在。”
他语气带着坚定,却不知道自己眼中也流露出同等的悲恸与仓惶,以及无力。
这一刻,他比她更难过心碎,哪怕经历这些的并不是他自己。
江烟里看着他的眼,忽而靠近了些,抬手抚上他的眉眼,片刻后,倚进他略微僵硬的怀抱中,藏起平静的脸色,声音却无措:“阿潇,帮帮我……站在我身边,全力助我。你愿意吗?”
一如既往,一如十余年来相处的默契,李潇读懂了她的意思。
——带着更多的权力,站在我身边;譬如,本应属于你长兄的权力。
李潇的身体很僵硬,不知是风雪寒冷,还是别的什么……或许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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